爸爸的花儿们

        爸爸的花儿们

    胡艳艳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赛迪玛利亚……”这是爸爸最爱唱的一首歌。他用他歌声表达对玫瑰、对花儿的热爱。

    小时候每到节假日或休息日，爸爸都会弹琴唱歌，有时是他弹琴妈妈唱歌，有时是自弹自唱。高兴了还会邀请同事和他的孩子们一起唱歌。

    这个快乐的、对生活充满无限向往和追求的人，总有那么多兴趣和爱好。唱歌、跳舞、运动、书法、绘画、作诗写文章，样样拿得出手。养花、养鱼、养孩子，没有他养不好的。

    说起养花，爸爸的花儿有时胜过他的孩子，住气象局大院的时候，夜晚怕他的花儿被偷跑，我们每晚都要帮他把花儿搬回家，早晨再搬出来放窗台上晒太阳。冬天的花儿都进了屋子，几乎占去半间屋。深秋的夜晚，菊花就在我头顶开放。

    下霜的前夜，爸爸在摆弄它的菊花进屋的时候，和我商量，问我喜欢哪棵花，就让哪棵花儿挨着我睡。我说我喜欢那棵名叫“朱盘夺萃”的菊花，粉紫的花瓣朝着一个方向旋转，好像飞速旋转的飞碟，中间的花蕊翠绿如绿宝石。“朱盘夺萃”这个名字起的太妙了，它带给我许多美好的想象。菊花特有的花香，让我每夜都做着色彩斑斓的梦。

    恋、爱、憧憬、思念、淡淡的哀愁，青春的美好和惆怅。

    那一年，我十七岁。做梦的年龄，早早地恋爱了……

    爱情是美好的，却也带着淡淡的苦味，就像我床前那棵“朱盘夺萃”，浓浓的菊香里带着淡淡的清苦。夜晚独坐灯下，看着一圈圈旋转的菊花，竟会黯然神伤，悄悄落泪……

    对于父母不和我们商量就突然调动工作离开甘肃，我伤透了心。自从大年初一我喝醉了酒，哭喊着要回甘肃去上学而被爸爸打了一个耳光之后，我就再没有在爸爸面前提起过想回甘肃的事。我的心在那一刻就结上了厚厚的冰，我知道，回甘肃从此就只能在梦里了。

    爸爸疼我爱我，可是，爸爸想过我们的心里感受吗？一个从出生一个月就到了甘肃的孩子，讲着满口的甘肃土语，突然就再也回不去了，那感觉对于一个孩子，比天塌了差不了多少。

    我的心情郁闷着，伤感着。爸爸那快乐的，走路都连蹦带跳的女儿到了河北就变了一个人。这也许是爸爸在突然决定离开甘肃时却没有想到的。

    回到河北的第一个春天，爸爸种了满院子的花儿，玫瑰、月季、紫丁香、康乃馨、夏雏菊，九月菊……小小的院子，全是爸爸的花儿。爸爸爱女儿，也爱花儿，它想让我们的生活像花儿一样美。

    我对爸爸一棵一棵精心从市场挑选回来的花儿没有抱太大的热情，因为每天忙着上学，没时间去关注它们。只有那棵紫丁香，是我最爱的一棵花。爸爸带它回家来的时候问我，把它种在哪里好呢？我巡视着已被爸爸种满花的小花园，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种在一进门的过道那里比较好。这样，我每天进出家的时候都可以看到它。我喜欢它淡淡的紫，浓浓的香，很有爱的味道，正如它的花语：初恋、初恋的刺痛、想起初恋的他。

    在紫丁香盛开的那个下午，妈妈借调去文安气象局支援工作。要去工作一年，这是谁都不愿去的。只有妈妈，她想逃离一家人初到河北的不适应，她想自己去躲清闲，把所有的家务重担都压在爸爸一个人身上。奶奶岁数大了，需要照顾，几个孩子都在上学，也需要照顾。作为一家之主的女主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要离开。家里的氛围比外面的雨天还阴沉。

    不知爸爸和妈妈在屋里争论着什么。自从回到河北，这样的争吵似乎成了家常便饭，我已有些习以为常了。我独自坐在小厢房的炕上看书，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声遮住了父母的争吵声。很显然，雨也不愿妈妈走。

    就在那样的大雨中，妈妈开门走出了房间，走到院子里，看了看爸爸的花儿，然后就来叫我：“艳艳，妈妈走你不送我去吗？”

    我看着珠帘上的雨珠一颗一颗往下滚，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妈妈。我的心此刻也在落雨，比外面的雨更大。

    妈妈难过地走出家门，丁香轻颤，洒落一路花雨。雨中的丁香，每个花朵都满含泪水。爸爸的丁香，爸爸的丁香沐浴在雨水中。

    天气越来越热，丁香已不再开花了。石榴花开的火红火红，开完花儿就结果，青青涩涩的小石榴像刚出生的孩子，不知人间的喜乐哀愁，只管自得地在枝头享受阳光雨露。

    暑假，我去吴桥看姥姥，在姥姥家和表妹表弟玩了一个暑假，快开学的时候去爬了一次泰山，终于如愿体会到了高中语文课本上《雨中登泰山》的美景和乐趣。

    回家的时候，舅舅不放心我自己坐火车回来，亲自开车送我。到了家，竟然找不到一个人，妈妈出差还没回来，爸爸下乡了，奶奶去老姑家住了，妹妹在大姑家玩。我又渴又累，还想招待招待远方而来的舅舅，却不会做饭。就那样，看着舅舅空着肚子一口饭都没吃就走了。

    这算什么家啊？暑期的阳光暴晒着，家里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唯一喘气的就是我和奶奶的小花猫了，它睡醒觉，拉长身子伸个懒腰，喵呜喵呜叫几声，看没人搭理它，瑶瑶尾巴就出去玩了。

    一个暑假没看见爸爸妈妈了，想回家的第一眼就看到他们。可是，回家迎接我的只有爸爸摆在客厅门口的一盆茉莉花。娇娇弱弱的花儿，开的只有蚕豆那么大，唯一的一朵花儿，孤零零地开着小白花。爸爸一定是怕外面的阳光太强晒坏它，所以将它抱进了房间了。虽然只有一朵花儿，却芳香了整个房间。

    我在茉莉一阵一阵的雅香中，心情渐渐平静，感到一个人在家独处的美妙，花儿静静地开放，时钟的嘀嗒声让房间更加安静，仿佛一切都在静止中，只有时间在悄悄地流走。

    我看见了爸爸放在柜橱里的衡水老白干，烈性的白酒。我想喝一口，再喝一口，再喝一口……喝醉了，就不想妈妈、想爸爸、想甘肃、想恋人了……

    爸爸很爱花，我也很爱这朵洁白芬芳的茉莉花，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将白色的茉莉花比作初恋的情人，羞涩而淡雅，芳香而不招摇。

    陪伴，静静地陪伴，用它的花香，用它纯洁的花朵。

    我醉了，意识飞出了天空，身体软绵绵地爬不起来了，我再也不想谁了。

    烈性的衡水老白干麻醉了我的意识，也麻醉了我的身体。

    这次，爸爸没有打我。

    我内心的痛苦大过了身体的难受。只有醉过的人才知道。

    茉莉花的陪伴，让我深深爱上了他。他就是我心中痴恋的恋人。

    深秋，又到爸爸的花儿们进屋的日子了。一些怕冷的花儿们已被爸爸早早地搬到了屋里。院子的花儿就只剩了抗冷比较好的菊花了。

    这一天，爸爸下班急匆匆地回家通知我，今晚赶快把菊花都装盆搬进屋，明天要下雪了。

    这可不是一个小工程，差不多二十多棵菊花呢，哪里有那么多花盆装呢？爸爸爱花也爱的过分了，养这么多菊花，冬天放哪里呢？家里的所有花盆都用上了，不用的脸盆、废锅都装了菊花，还送给同事几棵。看着摆了半间屋子的菊花，像进了菊花展厅，各色各样的菊花，有开了的，有含着苞正准备开的，那盆开着淡紫色花儿的贵妃醉酒爸爸最偏爱，因为她开花比较早，花型大而美丽，卷起的花瓣长长地垂下来，雍容又华贵，就像喝醉酒的杨贵妃。爸爸将她高高举到了他的酒柜上，爱喝酒的贵妃就该放在高高的酒柜上。

    菊花进了屋，小花园里终于可以看到土壤了，院子也显得空旷了。我和爸爸商量，给我留一棵菊花在院子里，我想看看屹立雪中的菊花。

    那棵叫“一捧雪”的白菊花被留在了院子里，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它是一朵独头花，比九朵的花儿开的都要大，雪白的花瓣像小银丝一样抱成一团，远远看去就像一捧雪。

    夜里，果然落雪了。早晨打开房门，仿佛进入童话世界，地上铺着厚厚的白雪，房上、树上全都顶着白雪。那棵被我留在院子迎接白雪的菊花，花瓣和雪花都已融合在一起，变成了真正的一捧雪，它被雪压的底下了头，纤细的枝干举着沉重的花朵连同白雪一起摇晃在白茫茫的白雪中，孤独而骄傲。白雪，让它的白更加纯洁，让它的傲更加充满了英雄的气概。它成为这个冬天最美丽，最动人的花朵。

    时间过去快三十年了，每到下雪天，我都会想起它，想起它开在雪地里的孤傲和清冽。那带着傲风斗雪后特有的菊花香，沁人心脾，吸一口禁不住打一个寒颤，好坚强的菊花！

    它一直开到12月3日我生日的那一天。我把它剪下来，插在了我的书桌上，作为了我的生日花，我希望我也能像它一样坚强，一样美丽，一样坚贞而高傲。

    爸爸的花儿这么多，哪朵才是他最珍爱的花朵呢？玫瑰花！因为，他最爱唱的那首歌：“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赛迪玛利亚……那天我在山上打猎回来呀，你的美丽迷恋了我，我从山上滚下来，哎呀呀，我的一朵玫瑰花……”。每每唱起这首歌，他都会幸福地陶醉在爱情的甜蜜中。这首歌一定是爸爸和妈妈恋爱时的情歌，他心爱的玫瑰花就是妈妈。

    爸爸去世十多年了，家里的花儿再也没有从前那么多，那么肆意地开花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又梦见了爸爸。梦里的爸爸住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去看爸爸，沿路长满了红红的玫瑰花。等进了院子叫爸爸，院子里的红玫瑰更多，整个小院子种的全是红色的玫瑰花，房里里也到处都开着红玫瑰，地上的花盆里是红玫瑰，桌上的花瓶里插的也是红玫瑰。爸爸和妈妈还有他们的朋友们在一起唱歌又跳舞，妈妈快乐地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这么多的红玫瑰，多么奢侈啊！一生都在勤俭节约的爸爸怎么舍得买这么多的红玫瑰呢？

    爸爸说他想开了。

    看着这么多美丽的红玫瑰，我也想开了。一个连生命都逝去的人，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呢？

    为了自己的最爱，为了自己最爱的人，就该有这么多火红火红的红玫瑰来愉悦自己，愉悦自己的爱人。

    2018/2/8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