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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飞鸟相与还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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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徐州七天了,每天的日程就是步行去菜场——几里外的彭亮菜场,我从一个老旧小区湖滨新村里穿过,见到老城的烟火气息。徐州的老旧小区很有意思,楼房是三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建的,小区里遍植悬铃木,空地上一堆一堆打牌下棋的老头,老太太在健身器材上小声聊天。小区里有卖包子油条的,有修自行车的,有卖水果的,有缝纫衣服的,甚至有卖寿衣的。徐州很奇怪,好多老旧小区有寿衣店,纺南小区的寿衣店叫人生终点站服务部。“终点站”——好名字。老小区有各种服务点,你能想到的应有尽有,比起云龙湖边的高档小区方便多了,那里多的是银行网点,同样的牛肉包子要比老小区贵一倍,我想,如果我退休,我更乐意生活在一个老旧小区,在这里可以接触到老城的历史,听到老城的心脏跳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故事,而不像新小区,进小区有门禁,进楼单元有门禁,门一关,就是一个个孤立的小空间。

      我的每天的工作是炒菜做饭,像范伟演的大厨,颠大勺,我的厨艺很勉强,马马虎虎,我在家久了,总想着出去溜达溜达,可去哪好呢?出去半天就得返回,一天下午,终于没事做,出去,沿湖而行,说是湖,其实是个水库,看牌子介绍是一个水库,建于1958年,大跃进的初年,水库应该有水坝,但是我始终不知道水坝的位置,网上有介绍说,北宋时这里就有湖泊,叫做石狗湖,石沟湖,所以也讲不清这片浩渺的山水的本质。还是以湖相称更贴切,云龙湖三面有山,东南是绵延起伏的云龙山,山下有塔,山上有阁,上一次来徐,夜晚我散步至音乐厅或者音乐桥上,老远就望见山的暗影,巨大的影子,塔和阁大放光明。音乐厅是钢与玻璃的建筑,钢为骨架,巨大的铝板弯曲,使得音乐厅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夜晚点灯又似水晶盏,附近有三两处跳舞的人群。

      中国大妈是最神奇的群体,理直气壮,不依不饶。从去年冬天到今天秋天,我一直随着四羊的妇女们跳广场舞,从最初的反感和不理解,到后来的习惯,欣赏,再到佩服,这些少妇、熟妇、老妇有惊人的毅力,风霜雨雪阻挡不了她们跳舞的热情,下小雨怕什么?跳舞,刮大风怕什么?跳舞。她们手脚和头发在风中舞,不知疲倦。现在,我在徐州又看见跳舞,看看大同小异的舞蹈动作,一个少妇跳鬼步舞,背影窈窕,她脚下好像有弹簧,跟得上音乐的节奏,我忍不住想跟着学。我想,大概天下的群体都是一个模样吧。任何事,只要做得好,做到全情投入,臻于化境,美就自然而然地产生。

      在白天看湖,又是另一种感觉,夜里,山色是浓重的,铁黑色,天幕是浅黑,区别只是墨的多少,黑的深浅。记得今夏来的时候,大约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湖边小路上慢跑或者散步的人很多,络绎不绝,天上时不时有民航飞机轰隆隆低飞而过,三色航向灯看得分明,这湖就在北上的航线正下方,几十里外便是观音机场,所以飞得低。今秋我再来,发现湖边冷清许多,锻炼的人不见了,不仅如此,我感觉整个城市也冷清了不少,好多店铺关门歇业。湖的南边是珠山,山不长,故作珠,今夏去过,是特意挑了一个微雨天,走过湖中那条足有几里长的长堤,到达珠山脚下,小雨变做大雨,水流潺潺而下,我鞋子半湿,到半山一亭躲雨,附近草木茂盛,蚊子甚多,且不怕拍打,便想到看过的好多游记,很多人鼓吹山林野趣,其实一点都不优美,首先就是蚊子,蒙古草原很辽阔,大兴安岭很辽阔,蚊子成群结队,对付蚊虫得费思量,好在先人们已总结出经验。景色很美,蚊虫不美,浑身疙瘩。当时恰有一环卫工也躲雨,与她攀谈,她说山上有瀑布,是六台水泵打水的,如今游人少,承包人觉得不划算,停掉了。各地景点皆造假,济南趵突泉早就不冒水了,一眼枯泉,全靠水泵打水,前些年被游客无意中发现,景区还百般抵赖。假就假呗,假作真是真亦假,这个世界,真真假假,真假莫辨。

      湖的西边是小长山,今天看见路线牌才知道的,以前只知道韩山,韩山应该是小长山的一个山头,八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送女儿上学,小区很小,不如四羊的一个初中大,本是工人疗养院,怎么可能大,楼房也旧,校园南边还有一个大酒店,让外地人搞不清到底是学校还是酒店,可我觉得好,我喜欢,房屋依山而建,风景绝佳,没有两栋是相同的,校园古朴而沧桑,是读书的地方。女儿在这里读了两年,去了校本部,然后又去了一个什么部。她没想到,我也没想到,多年后,她会把家安在这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或许就是缘分吧。

      此番来徐州,正是秋冬转换时节,阴雨不断,或者上午艳阳,下午阴翳,沿湖而走,空气略带寒意,但见湖边草木丰茂,各种植物,我皆不认识,唯一能认识的是芦苇,芦苇是最平凡的水生植物,四羊多见,尤其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里多是土房子,芦苇编织后糊上厚厚的黄泥做墙壁,芦苇编织后苫上稻草和麦秆就是屋顶,在那个物质贫乏、生活极其困苦的年月里,芦苇是有价值的植物,它为人们遮风避雨,给人温暖。如今,芦苇是没价值了,人们见芦苇就砍伐,必欲除之而后快,只因它不美,煞风景。湖边一种植物,如藤蔓,攀缘于栈桥上,结的果实比豌豆荚还小,葫芦状,我很好奇,用手机拍照后,发群里,有朋友告知是盒子草。

       云龙湖还是有气势,昨天小S自驾来徐州,回家后发视频,说云龙湖很大。很大是她的直观感受。我想,究竟什么是美?小巧是美、精致是美、磅礴是美、清秀是美、精雕细琢是美、粗犷奔放也是美,美的概念很宽泛,没一个标准。一般而言,大就是美,大是气魄、是气势,这十几年,小资流行风是去西藏,去可可西里,那里的山光秃秃,可就是有一股挡不住的诱惑,原因在于大,古代人欣赏的江南的青山秀水不美了,私家园林不美了,螺蛳壳里做道场太狭促,小鼻子小眼小家子气。有一种说法大美不言。太美了,不必讲,太美了,没法表达。我也可以说,大了就是美,越大越美,把你震住了,让你词穷,哑口无言。云龙湖的幸运在于大,大了有气势,风从虎,云从龙,云龙出焉,至于有没有不重要,反正有汉字之美就行,给你想象的空间。

      徐州的山都不大不高,很舒缓,正如徐州的徐,有舒缓的意思,我对湖边的景色,百看不厌。住在女儿家,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云龙湖的一角,从晨光熹微,到漫天晚霞,再到夜色深沉,我用手机留下了一张张图片。但是总不如在湖边漫步舒服,湖边的山景,犹如一幅传统的中国山水画,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的小说《远山淡影》,我觉得这个书名来形容湖边山景恰到好处。

      我沿湖往西走,走走停停,时不时用手机拍照,湖上有大鸟飞翔,我急忙把鸟套入镜头,连拍数张,晚上发朋友圈,想配句话,想了想,用陶渊明的诗句“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几只大鸟,从湖东飞到湖西,从湖西飞到湖东,来来回回,忽高忽低,看了很久,我才明白,鸟儿在抓鱼。鸟儿,忙着填饱肚子,忙着养育雏鸟,可到了人的视角里,却成了诗情画意的一部分,看来,万事万物之中,只有人,才有闲暇,也只有了闲暇,才有诗情画意。记得夏天时,晚上来散步,湖边有灯光,好多小鱼趋光,游到岸边来,并不畏惧游人。鸟是神奇的动物,来来回回那么快,速度赛过摩托,却可以敏锐地看见游近水面的鱼,分秒之间把鱼抓走,这能力比射手和运动员强很多倍。湖边石阶上,有一水鸟,缩着脖子,立在那里如木雕,又似老僧入定。我想,这只水鸟前世一定是个哲学家,喜欢沉思冥想。

      韩山向湖的一边,被开元名都酒店占据,四羊也有开元名都,规模小得多。这里的开元酒店很大,依山坡一字排开,极其夸张。酒店里正在进行盛大的婚宴,酒店的西边几栋别致的楼房,看招牌是月子会所、美容会所、温泉会所。最近几年,各地流行会所,风景佳处,会所尤多,会所是会员制,花费自然不菲,须得有财力,人是分阶层的,贫富有差距,会所让人想到阶层,女人的钱好赚,富太太的钱尤其好赚,因为每个挥金如土的富太太的身后,都有一个财大气粗的老板或者官员。美容会所旁边有水泥台阶,初看可以由此上山,我试着往上爬,爬上去才发现,台阶窄小、破旧、破损严重,还很陡,靠近上面一栋楼房时,我终于止步,转身下山,下山时却只侧身而下,我猜这条台阶是废弃不用的。我胆小,不喜欢山,喜欢海,前年在山东日照的海里游泳,比爬山舒服多了。

      韩山往西,小长山下,一栋又一栋别墅洋房,掩映于山林里,没有两栋是相似的,很美,我拍了很多照片。很多年前,我去南京,公交车过宁海路(记不清了,好像是),看到车轮过处,卷起地上的片片梧桐树叶,公路两边是一栋栋老洋房老公馆,宛如深秋的一幅油画,我的心里特别感动,就觉得那个城市是优雅的,古朴的,自己当时走得急,下次一定要来步量一次,细细品味。三年前,我去南京看病,旅馆安顿下来,饭点还早,去附近的颐和路转转,才知道,那里是公馆一条街,可惜老别墅老公馆已经被拆了大半,夷为平地,为房地产开发让路。南京的人太多了,楼房需求太旺了,所以砍树,拆公馆,可是,没了老法国梧桐的南京,没了公馆的南京,还是那个有民国旧都味道的南京吗?显然不是。再看侥幸逃过一劫的老公馆老洋房,如张学良公馆,破败不堪,满满的颓唐,真不知是喜是悲,拆了好?不拆好?今天走过小长山脚下,悟得一道理,人们喜欢的只是一个感觉,至于是不是本尊并不重要,比如西安的华清池,一个石砌的小池子,非说是李隆基与杨玉环在里头洗鸳鸯浴,明明是今人修砌的。还有宿迁项王故里的槐树,说是项羽亲手种下,什么树能活两千年?胡扯嘛!南京的夫子庙,八十年代中期的建筑群,游人如织,谁知道?谁在乎?云龙湖边的洋房别墅,是半新的,或者全新的,却很有遗老遗少的派头,有了洋房或者公馆的感觉。

     我一直认为,住高层楼房是不妥的,危险,不接地气,在欧美,高楼要么是写字楼,要么是吃救济的特困户住的公寓楼,富人住在郊区的别墅里,有自己的花园和泳池。到中国情况反过来,高楼的浮夸,成了身份的象征,富人要住高层,黄埔江边的高楼,一套商品房一个亿,端着酒杯看一江黄水,是成功人士,简直疯了。成功人士应该住自己的别墅,而且不能是那样整齐划一的,华西村或者三房巷村的别墅,那是农村暴发户生产队长的审美观。成功人士的府邸应该就是小长山脚下的这些洋房别墅。

      我走到秋月广场,时间已过去一个半小时,返回还要一个半小时,刚好赶上做晚饭,我也走累了,坐在一条长椅子上歇会儿,一个老环卫工也坐在椅子上,与她攀谈,她说的徐州话,很多我听不懂,在徐州,几乎听不到讲普通话的人,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徐州的尴尬,虽然贵为淮海经济区的带头大哥,经济却不怎么景气,是人口流失区,没有多少外来人口,充其量是矬子里拔将军。老环卫工说,小长山下那些别墅不是私人住宅,是单位,比如小酒店,律师事务所,设计所,我焕然大悟,原来如此。老环卫工说,徐州的好些厂黄掉了,被服厂,袜子厂,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厂,可能是很久以前的厂,没什么设备和技术壁垒,即便有点技术又如何,这些年,企业如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老环卫工又说,云龙湖不好看,她去过北京,公司组织去的,北京也不好玩,没意思。我想,她是对的,能看到点风景的人,是有点小钱有点空闲的人,太穷太忙的人,忙着柴米油盐,对风景熟视无睹,大富大贵的人,野心勃勃的人,财富和官位才是风景。从秋月广场回来,我又经过开元名都大酒店,一对新人在上拍照,草坪上很多树胶椅子,好多西装革履的嘉宾,气球拱门,还有一溜房车,好气派。我的耳边想起老环卫工的话,现在的人,不愿意生孩子了,养孩子太费钱了,上学找工作要几十万,上百万,买房又得一两百万。她年轻那会儿苦啊,一年收入六十七元。

      是的,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太大了,也太复杂了,多立面,有些让我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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