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宁远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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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是我家乡,在成长过成需要的各种表格里,籍贯一栏填着湖南宁远。
宁远在两座大山里,北是阳明山,南是九嶷山。宁远境内,山多。山多无好地,宁远发展好不到哪去,做了多年的贫困县。我本人出生在宁远北部一个小村庄里,在父母的荫庇下,没饿过肚子,但正餐吃过多年的红薯饭。这算不上贫困,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没有顿顿吃白米饭的,对于贫困,自少就没有鲜明的分辨。当年的贫困,主因是山多,人散,基础建设受限,政策也不灵活,两脚都落在土里面,行进艰难,食不果腹,自不然就落后于温饱小康了。
阳明山是佛山,七祖坐化之地。我上去过一次,像虫一样爬上去。平日里,阳明山像天上垂下来的一块巨石,森森然,令人望之生畏。有不喜欢人间烟火的人上去了,在云里雾里盖了房子,上去的人,成了和尚,那些房子,就成了寺庙。人们好奇,也崇拜他们,就去朝拜,就成了信男信女。这些人也是受了生活的捉弄,无奈才上山求菩萨保佑的,其实是一群弱者,或者心里有亏欠,需要花钱消灾。当地的民风是彪悍的,拦路抢劫,杀人放火,宗族械斗,几乎是起起彼伏,相信拳头的力量,胜过相信书本的力量。所以,从古至今,从宁远北路走出的名人,都是武人,如李蕴珩、阙汉骞。而乡贤却多,大概也是拳头的作用,一姓之人,合力对外,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出力者逝若流水,出钱的人,却被后人刻碑记了恩德,说到底,对老百姓来讲,还是经济的作用大过武力的作用。
南部的九嶷山是圣山,《史记》上说:虞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是为零陵。”这个陵,就是舜帝陵。九嶷山上白云飞,不是假话。春夏秋冬,早晨暮晚,九嶷山上的天空里,朵朵白云状如鱼鳞,从九嶷山起头,在天空如孔雀开屏般向北撒开,与蓝天映衬,清新醒人,超凡脱俗,有点“不识嶷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天高皇帝远,瑶族迁徙而来,当然,或者他们先汉民而至。南部的宁远人,在美好风景中,受舜帝教化,不像北路人那般野蛮,谦恭有礼,读书为上,出了李郃、乐雷发等状元,修了玉馆岩、紫霞岩等名胜,把明朝旅客徐霞客都引来了,凑热闹也题字在上头。
宁远的东和西,不叫东路、西路,叫东乡和西乡。这是宁远的地形决定的,宁远大体上像一片柳叶,南北长,两侧狭窄。东乡靠新田,废清朝住过太平军,名人没出一个,却留下一道名菜:宁远血鸭。什么永州血鸭、湖南血鸭、江西血鸭,其精髓就在宁远东乡。大革命时期,东乡出了个唐鉴,是革命烈士,陆定一专门写过一篇《唐鉴同志的死》的文章来纪念他。西乡困在山里,寂寂无名,直到了现在,出了一个科学家欧阳晓平,我的本家。
宁远县城出过什么大名人?翻来想去,只有南门官桥的乐天宇,教育家。
论历史,宁远县城比不过九嶷山,上古时候,舜帝就到了九嶷山。
论城建,宁远比不过柏家坪,西汉时候,柏家坪就是西汉皇亲刘买的封地,建了舂陵城。
但摊开地图,又觉得宁远非如此不可。横看,宁远县城与嘉禾、道州在一条横线上。竖看,宁远县城与永州、双牌在一条纵线上。看宁远境内,宁远县城几乎在阳明山、九嶷山的中间,两头都可以照顾到。天时地利人和,取其交通。交通对农民来讲,一时显示不出利害。到了改革开放,南下广东,宁远就成了永州南六县的交通中枢。无论往郴州坐火车,还是直接在宁远客运中心坐汽车,都能翻过华南屋脊都庞岭,抵达广东珠三角平原。一时之间,宁远县城人头攒动,肩挑手提的,莫不是去广东捞金的民工。更有重乡情者,用胶桶装了自己酿的红薯酒前往广东,与老乡分享。在宁远宴客,可以不喝瓶子酒,可以不要山珍海味,但有两样少不得:一是血鸭,黑乎乎的,中吃不中看,越嚼越香。一个是红薯酒,当地人称宁远茅台,口感甘凉,喝得烂醉也不上头。
在九嶷山,北望无数山。这些山是单干户,一座一座,拔地而起,独立成峰,清秀葱茏,姿态万千。村庄像一枚一枚纽扣,缀在其间。庄稼地是黄土,青苗出来,奈李开花,清亮照眼,柔柔的,一派岭南的味道。下灌仙境,泠水如练,垂柳几行,青砖马头,还挂着两百年前的沧桑。
在阳明山,南望无数山,山山相连,如水坝堵天。村庄如树叶从山脚长出来,炊烟接浮云,一派渺然。柳宗元在唐朝的时候就感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些大水田,却像海一样,夏起一道潮,秋起一道潮,山如高岸,岿然不动,人在稻浪里,穿梭如鲫,卑微如蚁。
宁远县城的最高处——当年是文庙,现在是十几栋拔地而起的高楼。
宁远县城当年是巴掌大小,从北门欧家,走到南门街,不过是上趟厕所。从东门街走到西门街,也就是早上吃碗水粉的时间。原来,宁远县城还靠桐山区来撑门面。现在,桐山区已经被砍为几块,成了县城的街道。南北东西两条路,现在已经成了几纵几横,一天几十趟公交车穿街过巷,把生活区、城东工业区、城北工业区、城南工业区连起来,宁远已经时不比古,成了永州南区的重要城市了。一个小城镇,在几十年里,成长为一个小有规模的工业化城市,虽还稚嫩,但宁远在这一波浪潮中,至少是抓住了机会,挺住了,还跟上了,未来怎么样?宁远人要做的,还是坚持住,文治武功也罢,还是乡贤朋友帮忙也罢,这个时候,只有迎难而上一种选择。
在人民医院新盖的综合楼上,一个老妈妈在我身边,看着玻璃窗外边的宁远县城,叹道:宁远县城好大啊。
她或许没有去过外面,没看过一眼看不到边的北京、广州、上海。
她是土生土长的地道的宁远人,一辈子都在宁远生活,在村里走动,在灶堂转悠忙碌,她的心里,只有从前的宁远和现在的宁远。现在的宁远,令老妈妈感叹,在感叹中,她的一生就悄悄过了。我何尝不想这样子,在感叹中,迎来新的开始,这绝对是值得依赖的。
看着城中央的那一湾碧水,这是宁远人的母亲河泠江。
初冬里,泠江波澜不兴,干净、清透、幽凉、深邃,是宁远的眼睛。
五拱桥两头,是美食街,专门吃牛脚的、专门吃猪的全猪宴、专门烤鹅的、专门烤羊肉的……一间一间,我都一一品尝过。这些,我没吃到的时候,都曾听人说过。我吃到了,那味道,也是梦里熟悉的味道。一个城市的品位,不是由建筑决定的,也不是有多少学校来决定的,而是由饮食文化决定的。宁远是藏在湘南大山里的美食窝,除了上面说到的,还有仁和鲤鱼、九嶷山香猪、柏家坪酿豆腐、永安圩血鸭、阳明山竹笋……既是大自然的馈赠,也是这方老百姓的智慧,是这边大地上的精华的结晶。以前,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寄居在广州了,现在我甚至想,要不回来,租个房子,朝夕与这些美食相伴,在这里度过余生。也算圆满了。
踱到北面窗子,外面锣鼓喧天,人声嘈杂。那里是九亿广场,商业之地。边上,是文庙,宁远的文化心脏。在冬日微暖的阳光里,文庙的琉璃瓦闪耀着光斑,用那一抹金黄闪耀着曾经的风流。红墙孤单环绕着一方清净,铭刻了历史的深沉,漠然地面对着市场的喧闹。它在那里已经立了八百年了,它还会一直在那里。像一粒火种,在大潮里,在忽视中,在遗忘里,不动声色。人们匆匆着,生活不容喘息,文庙就像旅途上的驿馆,静静地等着,静静地立在那里,静静地用自己的风貌和内涵,给这座古老的城市一个安抚心灵的依靠。
文庙还在,宁远的人才不会凋零,宁远这个城不会凋敝。
我看着夕阳中的文庙,像看一本无字天书。
谁在看他,他终将会知道。
2019/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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