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贺喝酒——代作2018年总结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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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贺喝酒
——代作2018年总结
文/苏敏
老贺说,时间真快哦,时间真快哦。老贺一连说了两次,似乎还意犹未尽,接着说,衣柜里的好多衣服还没穿过,就快过年了。老贺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一种无法言语的笑容来。
老贺说衣服的事情,我深有感触。我的衣柜里,至少有十来件衣服,今年一次也没穿过它们。如果扔了,又觉得可惜,舍不得。这些衣服还都是七八成新的样子。这并不是说我的衣服多。一个男人,如果以衣服来标榜,那一定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了。当然,相对于一般的人来说,我的衣服也的确可能不算少。
一个步入中年的人,有几件稍微像样点的衣服,并不能表示财务上有多少自由,经济上有多少好转,或者说是审美上有怎样的提升。而是,到了霜发渐染,皱纹渐深,眼袋渐稀,肌肉渐松弛的年龄,总得需要有一些外在的东西去包裹和隐藏这些。就像手机里的美颜功能,可以让很多不服老的女人依旧看起来青春靓丽,是一样的道理的。
但素来的惰性和早些年前形成的不善打理自己的习惯,让我那些买回来的衣物多少便显得有些多余了。比如,一入冬,天气不怎么热了,一件衣服不穿个三五天,总懒得脱下来的。懒得脱下来的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真的懒得脱下来,而是脱下来后,你总不能又将它挂在衣橱里吧?当然,这样的事情,我并不是没做过。比如,我的几件褂子,都是轮流着穿几天,再将它脱下来,然后放进衣橱里挂起来。这样就好像我每隔一段时间穿的都是换洗过的衣服,不至于让自己显得那么邋遢和一成不变。
不过,老是这样,衣服上的污垢总会多起来的,衣领上的头屑,袖口的油腻,总会在不经意间就将我玩的那套把戏给暴露出来。所以,尽管我懒得脱下来,但最终还得脱下来。而脱下来,就得面临洗刷刷的事情了。白天上班时,我是个白领,甚至算个不小的小领导,会指点江山,会激扬文字,会口若悬河,会唾沫横飞;但一旦日落西山,暮色降临,我便会有另一重身份,比如,厨娘,洗衣女,清洁工等等。我得在喧哗落幕的黑夜里,去收拾这白天表演后的落寞与琐碎。我要花一整个晚上,用电饭煲熬一锅粥,然后在清晨睡意朦胧中,就着发烫的电饭锅,将这一锅粥狼吞虎咽下去。还没完,我还得将这只像我一样兼着多重身份的锅(既当锅又当碗)放到水龙头下,胡乱地洗刷干净,留着第二天继续用。
这是我多年的生活常态。我总说我习惯了它,而其实,我并未真正地习惯它。习惯也好,不习惯也好,反正也得要这样去做。我的一年,就在这样的习惯和不习惯中,一天天过去。
老贺一边说“时间真快哦”的时候,一边还不断地咂嘴。窗外,天色阴暗,属于典型的南方的湿冷,一连几日,不见太阳。但即使这样,我仍然从并不明亮的光线里看见,老贺头发上的银丝已经开始越来越多起来。
老贺这些年混得不错,他主导设计研发的研磨机器人在市场上声名鹊起,订单像雪花一样,一片片飞来。事业成功,老贺的收入也就随之水涨船高起来。他说“时间真快哦”时候,脸上既有一丝满足的笑容,又似乎又一点点“让天再借我五百年”的感慨。前些年磨砻淬砺,这些年终于有了成绩,总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而这过程的漫长,和过程中的煎熬,从此也便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我想,一个有成就感的人,或者是在物质上,或者是在精神上,他便觉得时间会飞快。而当一个人内心绝望,失落,或无所事事时,便总会觉得,一日三秋,度月如年。当然,也许会有这样的一些人,无所谓快慢,日子就这样过吧,还能怎样呢,再也无太大的悲,再也无太大的喜,似乎参透一切。也似乎麻木着一切。麻木是不是另一种领悟呢?
微信上有友人问我,说,人活着短短几十年,老天爷为啥还要附加这么多的痛苦呢?就不能让人好好过一辈子么?不幸,厄运,疾病,非难,总是如影随形。人生多是苦难,而那些所谓的幸福,似乎总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发生在别的家庭。如果哪天,我们的头顶上突降幸福,我们总会被这突降的幸福所激动和眩晕。想必,这大概就是幸福之所以珍贵的原因吧。
我回答,这就是命。是的,命。在这样的命运前,我们除了硬着头皮,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途径。天空之中雾霾阴沉,我们内心里反而却要充满阳光。这不鸡汤。因为除了积极阳光,我们能做的还有什么呢?其他的一切,就交给上天吧?
这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吃药。今日,读一文友的《温柔的药》,感慨颇多。这一生,我们除了要食物果腹,要鱼肉水果提供营养,要山珍海味满足口欲,还需要一粒粒药丸,一副副汤剂,或者是一张张药膏,它们是我们能继续健康地活着的必须。
一位朋友的父亲,患淋巴癌和间质性肺炎,这些年里,频繁地去医院化疗,人已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和我聊起这事时,他也是心生悲凉。这样的谈话,让我想起十五年前的我。那时,我也是在医院里放疗和化疗。在一个连空气都必须消毒的无菌病房里,我度过了漫长的五十多天。那时的我,呕吐,出血,掉光了所有的毛发,瘦的像一只猴子,几乎无缚鸡之力,瘫卧在床上,如同一具死尸。可是,我坚持了下来,我每天拖着五路加长的输液管原地跑,我自己边喊边做第七套广播体操,我还趴在桌前写诗句。那时,我知道我可能会死,但我从未惧怕过。我按时吃药,挂水,努力地配合着医生。现在想想,我不知道,我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如果换作今天,我是否还有这样的毅力和信心?
老贺说,苏敏,你瘦了。我的确是瘦了不少。瘦一点儿,对于很多爱美的女士来讲,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而对于我,我知道,这是我的肠胃对我的警告,是我的身体对我的提醒。大约半年来,我的肠胃时好时坏,吃药就好一阵子,停药就坏一阵子。厉害的时候,我甚至有些怀疑是否患上了肠道严重的疾病。直到我通过网络查询到,肠癌的初期症状有便血,我这颗悬着的心终于才落了下来。还好,我只是或便秘,或腹泻。但这也应该足够引起我的重视了。一个人谈不上什么保养,但药物治疗必不可少。每天,我背着一个小包上班,而包里面,是整肠生,和胃整肠丸,雷贝拉唑钠肠溶片,马来酸曲美布汀,氟哌酸,等等。
不用去一本正经地站在秤上,我便能感知到自己的体重在下降。多少年都没有的身轻如燕的感觉,似乎现在恢复了些。每天晚上入睡前,平躺在床上,我偶尔会用手抚摸我这全是骨头的身体,我的肋骨凸起,一根根,对称,分明,像是要揭竿而起的样子。我的腹部,凹陷下去,像一个巨大的深渊。肋骨与腹部交界处,那便是一处悬崖。而我的那些花花肠子,就在这悬崖底下的深渊里盘旋,九曲与荡气回肠。
老贺说我瘦的另一个原因,大概还因为我蓄起了长发吧?头发蓄起来,脸部也会变得小一些。当然,我说的这所谓的长发,只是相对而言。这些年来,我基本上留的都是小平头,头皮可见的那种。
大约在五六年前,我开始掉头发。那时,每次洗完头,都能从水里捞出一小把头发来。你不知道,我这头发来生出来是多么的不易?十五年前的化疗和放疗,让我的头发曾经悉数掉尽。那时,在出租屋里,我每天都会对着衣柜上的那块镜子,抚摸一会儿我锃亮的光头,我是多么渴望想要见证奇迹在我的头顶与体内出现。比如,哪一天,有一两根细绒毛一样的头发长出来,我便会暗自窃喜一阵子,心底里那种喜,却又止于言。是的,我不敢说出来,我怕说出来后,这细绒毛一样的头发又会突然不见了。这样的窃喜,是我独自在出租屋里偷偷地享受的,连一墙之隔的家人都不知道。那是那些浑天暗地的日子里,那些绝望无助的日子里,最令我期待与兴奋的一件事情。中医讲,头发是血儿。按这个说法,如果我的头发能重新长出来,那则表明输入我体内的弟弟的干细胞和骨髓液便已经稳稳扎根,并开始繁殖与生长了。
后来,我终于长出了一头黑发。这一头浓密的黑发,取代了治疗前我那头早生的华发。只可惜,我没好好地为此留下一照相片,纪念人生这样的经历与辉煌。翻遍所有的相册,也没发现。但,身份证上的那张,把这段光阴给记录了下来。这是我没想到的。
可这些年来,这些头发又逐渐凋零,越发稀疏起来,我的两鬓间也开始生出不少的银丝来。为了不让自己变成一个秃驴儿,前些时间,我专门去看了一趟治疗脱发的医生。这医生自己也是一头乌黑的浓发。他告诉我说,这叫脂溢性脱发,又称为雄性激素脱发。我后来才知道,这其实也算是一种病。这种病发生的原因,与雄性激素的敏感性增加和过多有关系,除此之外,睡眠质量不佳,精神压力过大,环境污染,年龄以及遗传因素都有关系。
医生给我开了吃的、洗的、喷的。两个月下来,那天照镜子,眼前突然一亮,心中又是猛然窃喜。我几乎就要学着那位相声演员的样子,差点就大叫了起来,我的天哪,我的头发回来了。头发回来了,也便不能再让头皮整天亮着吧?——蓄发,蓄发。
晚上和老贺一起吃饭。老贺带了两瓶白酒。老贺之前是不喝酒的,这两年来,开始喝了起来,而且酒量也不错。我和老贺是同乡,也曾经是同事,他比我大几岁,我们之间,几乎无话不说,自然席间也缺少不了酒。按理说,我正在吃着肠胃的药,是不能吃酒的。我这肠胃之所以不好,也是因为今年喝的酒太多。粗略估计,这一年的时间里,单喝下去的白酒大概不低于四五十斤了。一同事岳父亲自酿的家烧,在半山腰上的酒窖里存放了小二十年。你不知道,你闻着那酒香就垂涎欲滴。而用这酒泡上刚摘回的现居杨梅,静静放上两周,坐等它变成一坛胭脂红。哎呀,你不知道,人生竟如此美好的感觉都有。
我问老贺,元旦可回?老贺说,快过年了,不回了。老贺一家人都在这边。回不回去那个所谓的家,其实并不重要。我决定元旦回去一趟。不过,直到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还没有和老板请假,也还没做好请假的打算。不知道为什么,请假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我的车票是提前买好的,想必我是横下一条心,到时候不管老板同不同意,我是要铁定回去一趟。这算不算是提前预谋好的一次回程?今天,婺江文学要给我寄年终礼品,问我要地址。我将家里的地址发了过去。我最害怕别人找我要地址了。一个流浪的人,是没有一处地址能长期居住的。这些年来,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处住所。我现在住的地方,是一个偏僻得快递都不能送达的海边。
这所谓的海,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礁石,黄金一般的沙滩和澄澈蔚蓝海水。其实,它更多的时候就是一片滩涂,荒凉,孤寂,落寞。唯有涨潮的时候,会有浑浊的泛着泡沫的海水咆哮和拍岸而来。但过不了多久,这潮水也会很快退回去。潮水退去后,留下满地的伤痕,留下数不清来不及退回去的贝壳与鱼虾。留在滩涂上的这些海洋生物,有些被渔民架着泥划子捡了回来,有些被海鸟叼起,有些被晒成或风干成干瘪散发着腥臭味的尸体。
我的办公室离这滩涂不到五十米,只要打开窗户,我就能闻到这海水的气息,和这些尸体的气味。这些气息与味道,有时让我兴奋,诗兴大发;有时又令我厌恶,恶心不已。我的夫人,有时从微信里看我用电磁炉煮一碗清汤面,或是清晨熬一锅清水粥,问我,要不要寄些水饺来。我说还是算了吧,这里收不到。
席间的老贺,酒意正酣,红光满面。他的事业正处于接近巅峰的状态。真心祝福他。一个异乡人,在外打拼,各种的辛酸,我是知道的。而我,却突然有一丝茫然和失落起来。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我的女儿,在这次考试中,从全校一百多名断崖式地跌倒五百多名。看到成绩单的那天,气温三四度的样子,可我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来。我和夫人都顿时有些傻眼。过了半天,我说,如果期末还这样,我明年就回家照顾孩子去了。
老贺没有这些顾虑。他女儿叫婷婷,和我女儿是好朋友。那时,我们在一个地方上班,我女儿暑假来探亲,每天和他女儿一起戏耍。虽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可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老贺的女儿一直在老贺身边,而我的女儿,这些年因为学习紧张,暑假期间也没来过。想想,我几乎没尽到一点点做父亲的责任。那天,婺江文学的主编问我,我留的地址和收件人是否要转苏敏收?我发了一个捂着脸的表情,说,不用,那位是我失散多月的夫人。而我的孩子,一直是在失散中长大,她明年就高三了。
桌上的火锅渐渐停止了沸腾。老贺仍意犹未尽,给我又倒了一杯,说,苏敏,再来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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