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来临之前

一场雨失信了，又一场雨失信了。人们仍然愿意相信，新的大雨就在窗外跃跃欲试。潮湿的味道几乎能破窗而入，雨点子甚至拍上玻璃，啪啪啪地响。事实上没有失信的雨，只有谎花一样的云飘飘摇摇地散开了。只留下仰头看天的人，如同一群泛黄的羊。

我所要说的北方很小，穿过一条乡间路就到了，刺菜在云的下边，有风那么高。粉红的小花朵铁锈色的籽实混杂在一起，呼啦啦地摇晃。旋覆菊为啥叫驴儿菜？叫小金币多好。驴喜欢吃还是驴喜欢金光灿烂的小花？要是有一头驴就好了。世间好驴越来越少，驴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出卖了。在小金币铺满山坡的时候，我在考虑自己的所属问题。我面临衰老面临痴呆，或许很久以前我就不属于我了。往好里说，我有一大部分不属于我，但漏洞与疾病是我的。关于我的青春华年的记忆也是我的，多少辛苦铜佃多少为人作嫁，而今想起都是斑斓的花朵。往昔像彩虹一样存在过，低低地好看，只是跳起脚也够不到了。我想到了某一场电影某一次酒会，某一束花某一封信，下意识的伸出手，很近的味道很快消逝掉。

我努力采集小金币，每一个花瓣都有黄金的质地，我在努力将出卖掉的部分赎回来。然后去找一个老裁缝，让他环抱我的腰身比量我的胳膊肩宽，问我为什么那么偏爱暗蓝的底子净白的碎花。他说我适宜穿小高领荷叶袖广口下摆，他说不要贴兜不要腰带。哪里有什么别的东西，即使有我也记不清了。我记不清太多事情，钥匙链银行卡还有我的密码。

上午草儿说若不恋旧我将一无所有，我回她除了怀念我们别无其他。我感觉我和草儿在同一时间段里哭了，我真想抱抱她。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大雨，大雨多好啊。拍打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能站住的就站住，站不住趴下也好。躲起来就是最高境界了，要有洞有壁垒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决绝。我喜欢在雨里奔跑，腿脚不好那就慢慢地走，等着大雨拍打后背前胸头顶。站住趴下都不要紧，倒要看看还有多少是属于自己的不曾被卖掉。小金币驴儿菜，还未来临的大雨，我在想象的世界里独自丰盈。

早晨我和邻居说起花生垄被刨了的事情，大家纷纷做起审判官，喜鹊，松鼠，耗子，刺猬……都充当了嫌犯，看他们兴冲冲地模样怕是要拉过来一一过堂拷问一番才罢休。老鲍说是獾吧，他说獾的时候很淡定，就像獾不是一个小兽而是相邻人家的尕小子。我倒是暗自窃喜一下，谁吃都一样，何况獾？何况喜鹊松鼠？大雨还没来，我背着手悠闲地在花生地头踱步，心里不住地呼唤那些嫌犯，我要它们排着队过来吃花生。多么热闹的菜田，在大雨之前在秋收之前，它们各自的小心思不就是储备一些坚果过冬嘛。

再次置身菜田，是安静的。一场悬而未落的大雨引发无数情景，在情景中半真半幻，嵂草有利害的武器，我的脚踝总是被割得流血。萝藦就温情多了，挂着精致的针线包，在田间地头摇晃小小的带着尖角的头。无非是置身于某种自我设定的场景中，等候迟迟未至的某样事物，来或者不来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早年间也被大雨围困过，瞬间沦陷无处遁形，随他吧。人们在徒劳无益之后会很自然地选择随遇而安，从头到脚都交出去了也就释然了。

说好的大雨终是虚晃一枪。乌云密布燕子低飞，蜻蜓贴着菜田，蛾子蚂蚱都在菜畦里闹。雨要来和雨来过，不过差一个酣畅淋漓而已，我的心固执地要它来临。风是雨的头，我信好雨还会卷土重来。喜鹊吃光了去年的高粱飞远了，我偶尔抬头看，也认不出我的高粱粒子养活了哪些鸟雀。今年的花生被刨食，案件扑朔迷离我是懒得立案侦查，但我每天都拿着青蒿棵子噼里啪啦地甩打，蚂蚱瓢虫知了青蛇被我惊到了。我是渎职的，事实上即使看见小兽们齐聚田垄实施作案，我也不会去干涉。我是那个装样子不作为的稻草人。

一场雨总是跟着一些别的，席卷我的菜田。去年就淹没了大葱，后来我在大水还没撤退的时候就冲进去抢救倒伏的将士们。用了半天工夫将它们转移到高处，它们很快就站起来抓住泥土稳定了。那些被冲散的蚂蚁，被风掀起来的叶子，凌乱的大蓟高过天空，也罢也罢。

我与一场大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样的初秋这样的高温，要有一场大雨才能弥补什么才能熄灭什么或者说才能活下去。我无心在白纸上写字，总是无意间勾勒几笔云，铅笔涂抹暗灰的底子，摇摇欲坠的天空沉沉地往下垂。我更愿意挥舞着一根树枝，驱赶虫儿保护新出的萝卜苗。

灰黑的云絮就在树梢上贴着，一团一团地蠕动。蝉鸣声远近高低不平，起起落落地参差着。隐约的雷声一点点往近前滚，轰隆隆地，像许多战车碾压着天空，也像许多战马嘶鸣着天空。从没有一个时候，天空如此丰富，像身经百战那样宠辱不惊。蝉鸣声戛然而止，我有点始料不及，它们预料到了什么，这集体撤退竟然也整齐划一。隐忍的憋屈的蓄势待发的，仿佛一个阅历颇多的人，能够控制住命运所有的不测，却忽然失去了支撑。就这么等着，一滴小雨点砸到下巴颏上，凉凉的一小片。风紧俏起来，翻滚着青草味泥土味果子味，还有一点陌生的东西夹杂其中。四面八方的别处有的滂沱有的倾盆有的汪洋一片，唯有我的小岛贵人雨迟。有个朋友酒后打电话给我，说想吃菜田里的小柿子。我说大雨要来了呢，他说咱的车有棚子。那就去摘吧，细密的雨丝在车灯的光亮里织成网，天完全黑透了。开着手机的电筒，韭菜畦柿子畦都水亮亮的，我们说着今夜有雨的事，连雨季天气最没个谱。虫鸣声隐在草丛里，悠长而神秘。一阵风一阵雨一阵空空如也，雨不来谁也没辙。

有雨的黄昏开满曼陀罗，也开满红蓼花。有些事物注定在大雨里鲜活，我依旧说不准期盼中的雨今夜来临还是明天。我陪着日渐苍老的身体等候一场雨，或许我等不来了，谁知道呢。头顶上的雨，悬着。一年到头的墒情悬着，喜忧参半的日子也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