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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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母亲问我,要为贫困女孩圆什么梦?
那一瞬间,我哑口无言。
1
大雨初歇,光影倾斜。鸟兽鱼虫全都大彻大悟。
王晓莉不说话,两只手紧紧攥着,平放在膝头。从北京出发时,我预设了很多种情形,可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她太内向,我也太内向。我看向她恬静的面庞,生怕一开口,她就受到惊吓。她头颅低垂,目光涣散着。虚空中演绎着的,或许才是温暖而丰饶的存在。
我试着去打破沉寂:“你多大年纪了?”
“十五岁,还差两个月。”她像一株低垂的白铃兰,声音软软嫩嫩的。
在梦想课上,王晓莉的任务是要用水彩笔描绘未来。
令人羡慕的是,她还在拥有梦想的年纪,若是此刻换我执笔,怕是要尴尬的。
她下笔飞快,快到有些潦草,一个舞者的形象,裙子和舞鞋都是蓝色的。中途,我建议她换一支水彩笔,比如热烈而性感的红。她不起一丝波澜,说只喜欢蓝。天空就这样被她从窗外扯下一角,任性地糅在了生命中。这个世界不惹一丝尘埃,瓦蓝瓦蓝的。
我连忙夸她画得惟妙惟肖,还说她画得精准。真是糟糕透了,简直想跺脚——在我改行做记者的一年里,“精准”大多是在说“扶贫”。我察言观色,见她毫无异样。于是,我试着与王晓莉分享一些关于舞蹈的事情——青春期的身体里莫名膨胀的欲望,顺着肢体不断生长,藤蔓般弯过春夏秋冬。身体的自由表达就是,想开一朵花就开一朵花,想结一个果就结一个果。此时此刻的王晓莉,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时候,在画布的空白处,王晓莉又画了玫瑰与竹子,大概是作为毫无意义的填补。我知道,眼前的她或许是未来的“舞蹈家”。我必须要给她这样的认可。我站在她生命的空白处问道:“你愿意和我结对吗?”我两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攥着。
王晓莉羞赧地点点头,我如释重负。
2
武陵山区比我想象中要深邃得多,山里一个弯儿接一个弯儿。小巴从沅陵县城出发,去往官庄镇要一个多钟头。从官庄镇政府到王晓莉家,还要一个多钟头。我要去她家做家访。
这一天,王晓莉穿了一条粉白的裙子,若桃花初开般的美好。她先登上车,挑选了窗边的位置。王晓莉身旁靠过道的座位,理所当然是我的。她把我座位上的安全带挪开,见我坐下身来,才把目光投向窗外,恬静又心安。
真是漫长又枯燥的夏天。大地起起伏伏,红色的泥土和石块上面,覆满了丰饶的植被。疏离乡野的我,无法叫出那些植物的名字。鱼鳞灰的木房子,如泥点被甩开,一闪就被卷进绿色海洋里。所有的动物都是潜伏的,逐渐演化成了乡间的精怪传说;所有的植物都是多汁的,如春雷般声声炸开;所有的溪流都是清澈的,洗得石头五彩斑斓。
为了打破沉寂,我和她讲起了北京的故事,以及那些远离故土漂泊的可怜人。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其实我也不明白。王晓莉只是笑笑,那些千里之外稠密林立的高楼,何尝不是一种暗讽。此时此刻的王晓莉,手指摆放得优雅舒适,但是我就是能够从她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到潜藏的不安。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摇头,抿了嘴唇。
我说窗外流淌的,清凌凌的溪水真是好看。
她突然指着远山说,那边就是香草湾。小时候,是可以在那儿洗澡的。
无缘由的,“香草湾”这几个字震动了我。我默念了几遍,一阵清香悠然。如今女孩长大了,清水湾却老了吧。我知道,王晓莉身上的那股局促感,或许再也不会消解了,正如孩子长大了,再也不愿父母瞧见自己的裸体。香草湾依旧温柔,环绕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相守了。王晓莉终于说出了口:“快到家了,我怕招待不周。”
我突然觉得她身上,散发出了香草的甜味。我笑了笑,说怎么会呢?
3
独木桥上,王晓莉轻飘飘的像只蝴蝶,而我像是追蝴蝶的熊。
爬上陡峭的山坡,木屋建在清凉处,耳畔有山风轰隆隆回响。踮脚眺望,目光触及刀子般的山岭,视线被彻底割断,再无法抵达更远的风景。严防死守的大山,把出行的道路挤压得狭长曲折。木屋沿着山路一层层折叠,无法相望的人们,藏在屋檐下兀自活着。
木屋前,木椅上。有些孤独的气味的,花生、瓜子和糖,大概是为我准备的。王晓莉端坐左边,女人倚坐右边,我夹在她们中间,彼此相顾无言。我突然明白,话语真是软弱的存在。我无法改变这些生命的格局,哪怕是一丝一毫。
我眼前摘的是一棵梨子树,据说这树春天开过花,夏天却没有结果,一个果子也没有。屋子一侧,种的是一小片紫苏,说是可以作为火锅香料的植物。
“母亲多大了?”我问王晓莉。
王晓莉摇头,看了一眼母亲,默不作声。
我看向她的母亲,平头,黝黑,眸子圆亮,像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大粉的蕾丝边衣裳,草绿的紧腿裤子,颜色鲜艳得太过俗气。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突然咧嘴大笑,然后伸手指向远方。然而远方空荡荡的,我不知道她要为我指明什么。
我不甘心,又看向她。她再次举起手,指向远方。痴痴傻傻的她,到底和远方有怎样的联系?王晓莉是她的女儿,但是她的女儿并不懂她。她们之间的血脉联系是浑浊不堪的,甚至是割裂的。分娩的恐慌过后,女人就把女儿遗忘了,两人之间凭空隔起一座大山。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也只有山。我的目光在王晓莉和女人身上游离,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她们真的一点都不像。甚至在她母亲面前,我突然觉得到了王晓莉的强大,强大到有些不近人情。她的母亲不谙世事,在山里跌跌撞撞浑身淤青。王晓莉是毫无痛感的。她的母亲也不觉痛,甚至还挽起裤腿炫耀起她的伤痕。大山并没有善待世代栖居于此的乡民,她偏瘫的父亲为了活命,不得不逃离穷山,苟且于城市之间。在这儿,每一个人都强大得不近人情。
我又望向王晓莉的奶奶,这个不近人情的老人,竟然偷偷溜去厨房煮饭去了。这注定是无比丰盛的午餐,也是我无法消受的餐饭。老人说:“就留下来吃饭吧。”村长蹲在一旁,吧唧吧唧吸着烟,他对我说:“你知道精准扶贫吗?”这时候,王晓莉突然转身从冰箱里拿出来雪糕给我吃。绿豆雪糕,应该是很甜的。
我看着他们的脸孔,突然觉得整个世界是失控的。
4
昏暗中,我接近了老人单薄的剪影。这个老人独自养活王晓莉长大,身上渐渐冒出一股决绝的气味。氤氲的厨房里,毫无忙乱的杂音。奶奶的刀子好快。奶奶的手好快。她把青辣椒切得毫无还手之力。我不知道她靠什么,把这些食材统治得服服帖帖。
锅子里,腊肉,黄豆,冬瓜,咕咚咕咚散发出香气。米饭也快熟了。
浓烈的柴火,缈缈的炊烟。这样的餐饭透露出乡野间的柔情,然而我必须要残忍拒绝。在城市里,我可以忍受添加剂、香精,享受各种参假的拙劣的食材,但在这儿,我却无法安享这份淳朴与自然。村长弯腰进屋,鼻子嗅了嗅,不以为意地说:“咱们一起吃吧,反正也煮熟了。”他的理所当然让我感到难过。此时此刻,我想起了王晓莉的窘迫,我和她何尝不是一样的。王晓莉在一旁不说话,令我如坐针毡。
我问道:“奶奶,您身体怎么样?”
奶奶说:“有一天从高处跌落,脑袋里就嗡嗡作响。”
脑袋里像是藏着蜜蜂,一直嗡嗡叫嚣,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疾病。老人看向我,眼睛斜斜的,有些浑浊不清。我能感受到她的身体机能正在逐渐退化,而一旁王晓莉的母亲,正生机蓬勃地笑着。这不是嘲笑,却比嘲笑更有力量。
我知道,这丰盛的午餐要因我而浪费。为了不难过,我必须要有所表示。我在厨房的黑暗处,偷偷塞给奶奶一百元钱。她的手心湿漉漉的。钱币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竟然缩成一团,仿佛随时会溶解不见。钱真是无力的存在啊。她执意要把钱还给我,我不肯,只好拥抱她瘦削的身体。我说奶奶,请让我安心一点。
我送给王晓莉一套童话书,稍显得幼稚了。奶奶说,书的钱也是应该给你的。我笑一笑,说不用。我突兀地出现,绝不是救世主,更像是一个远方的客人。然而客人的身份着实令我难堪,我压根无力帮助他们摆脱穷山。饭菜摆了满桌,整间屋子都弥散着饱满的饭菜香。
接我的车子也终于开到了山脚下,催促我赶紧离开。王晓莉要和我一同下山,回到县城,完成后续的活动。我提醒王晓莉带好舞鞋,她说早就收拾稳妥了。她总是这般稳妥。
下山路上,王晓莉突然把湿漉漉的钱塞还给我。她决绝的样子和奶奶如出一辙。我拉紧王晓莉的手,说不要让我为难。这手拉住了,直到上车前都没有松开,这是几日以来,我们最亲密的肢体接触。女孩长大了,再也不是香草湾的少女了。
我突然想到王晓莉的母亲,她所指的远方,说不定就是香草湾吧。
我说我有点晕车,需要休息一下,就陷入到了沉思。许久,王晓莉看到我的眼睛,突然笑着说,我以为你是睡了的。与此同时,她也陷入到了未可知的沉思中。
5
下午是联欢会,王晓莉准备了一支舞蹈。客房里没有足够的空间施展,她就在走廊的尽头处排练。走廊铺的是很脏的酒红色地毯,灯光让污渍变得更加碍眼。她头发散乱,样子些许狼狈。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一支舞蹈的要求近乎苛刻。劈叉、下腰、跳跃、翻跟头,一遍又一遍重复。其实在我看来,尽情享乐就好,没必要在乎形式上的表演。
王晓莉点开手机里的音乐,是张靓颖的《终于等到你》。我赤脚盘坐在地毯上,倏地泪眼朦胧。我欣喜地说:“原来你有手机啊!”王晓莉仿佛被刺中,吞吞吐吐地解释说:“是表姐淘汰的。”她极力澄清的样子令我心疼。在世人眼中,贫穷者身上不该有艺术的土壤。扪心自问,手机也是不该出现的吗?这种想法简直冒犯至极。
这一天,演出中的王晓莉像月亮一样皎洁清澈。“世上有增高药吗”、“我好想学吉他”、“我想骑自行车上学”,这些日子的对话不断闪现。我知道舞蹈一结束,我们就要练习分别,生活将重归正轨,而我能为她做的真的很少。我和王晓莉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演出后,我收到了王晓莉的一封信。她说,我想要说的都藏在了心中,你全部明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心照不宣。
暗夜中回程,一个孤独月亮,以及无尽的盘旋的山路。身旁有几名志愿者突然相继发出惊叹,小姑娘的QQ签名怎么都是些情啊爱啊的。我笑了,她们正当年纪呀。身体里藏着的爱意与忧愁,当然不该被穷山扼杀。有那么一刻,或许是我们放大了贫穷本身,它的姿态并没有如此卑微。大巴车上,我终于坐在了窗边,我所喜爱的位置。月亮在群山之巅拼命奔走。
我又想到沉默的王晓莉,突然恬静又心安。如果把所有的柔软都包藏其中,那么此时此刻,就让月亮停下来吧,落在香草湾的怀抱中。风徐徐吹来,月光中的少女翩跹起舞。给她起一个香草般的名字吧,让所有的动物都羞赧地低下头颅。有一天,她也将从少女变作女人。但愿那一抹灵性之光永不磨灭。风来过,大地不语,只剩下空荡荡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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