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江南(散文组章之二)(已发2017年第11期《草原》)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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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退思园思退
得从退思园中“菰雨生凉轩”的楹联说起。
退思园是晚清官员任兰生被贬后,聘请著名园艺大师,占地十亩历时两年耗银十万建造的一处宅子。何为“退思”,来源于《左转》“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大意应该是这样的,做官时要忠心耿耿报效君主,辞官隐退时要反省自己弥补过失。建园子意于反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任兰生独一无二,但这反思的代价太大,一般人是“退思”不起的。
“菰雨生凉轩”是退思园春夏秋冬四景中的夏景,轩名来源于任兰生挚友,晚清重臣彭玉麟题西湖三潭印月联句:“凉风生菰叶;细雨落平波。”西湖,历来是文人骚客吟诗泼墨所在,而此句并未见什么称奇之处,只是,同出彭玉麟之手,高悬于“菰雨生凉轩”一方明镜左右的楹联却令我刮目相看,几次入园,多次驻足。
“种竹养鱼安乐法;读书织布吉祥声”,这便是我要说的楹联。
其实,对于楹联,我知之甚少,不懂什么规则格式,无力评说楹联精妙之处。再者,无关业界探讨,也无需评说。吸引我的,是此联的意境,以及由此引发的想象。酷夏,捧一本书,或坐或卧于塌上,案上茶香缭绕,屋内凉风穿堂,目中几行诗情,几页趣闻,不时再瞄一眼镜中的园中胜景,那美意不必言说。此番种竹养鱼读书织布,比追名逐利声色犬马逍遥自在得多。一定,园中主人会感谢他的好友,按照好友为他规划的美景,形骸于山水林木花鸟鱼虫之间,尽享“退”后生活。
可见,这“退”,退出了潇洒,退出了精彩,退出了人生的另一番景象。
美景是需要大家分享的。于是乎“揽胜阁”便撞入我的眼帘。
那是一个五角形的楼阁,几面设窗,居高临下。女人足不出户的晚清,还没有自由的门窗向女人敞开,她们的世界小的只是绣花针和锅碗瓢盆,清风明月、花团簇簇、流水鸟鸣都是男人们的。男女授受不亲,拒女人以千里之外。然而,任兰生没有,一处“揽胜阁”道尽了他对女人的呵护。登临揽胜阁,倚在窗口,仰头是日月生辉,清风拂面,低首是林木山石群鱼,四季花卉,尽收眼底。以高揽阔,以高临境,给足不可出户的女人以至高至上的浪漫。几次登临这个地方,想象着自己是那个时代的女眷,隐在窗后,观红鱼闹舸,听昆曲评弹,好不惬意。如若也能琴棋书画,悄悄附和着退思草堂男人们的雅兴,也煮酒,也吟诗,也作画,也豪饮,那该是一番什么光景?这样想着,不觉痴傻呆滞,引来同伴的戏弄。被戏弄中,不免还为这家女眷们感叹着,生不逢时却逢地,有揽胜阁观天下,值了。
不必说,女人们自是美的。只要女人心生美意,做什么不但心甘情愿还心思缜密,定会把男人们伺候的舒舒服服。这样一来,这“退”,又退出了家和,退出了人兴,退出了其乐融融。
几次,我这样想过:等有一天,自己也买上几亩地,建几间茅舍,种瓜点豆,回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但是,真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不可能的,我不会放弃现代科技带给我的好处,电脑、手机、车是最不能舍弃的,而日常生活中的家电、炊具等等,也不能少,我不会拉风箱烧柴禾去蒸一锅馒头。可见,我的退是附带很多条件,是在条条框框之内的。
其实,并不是我,是很多人,真的是无处可退,换汤不换药,退到哪里都没有用,一颗被晕染被同化被驯服被奴化心,即使身在桃花源,也不会体会到桃花源里清清静静的快乐。
估计,这任兰生一定深悉陶渊明,或许他甚至在用陶渊明去鞭策自己,退隐乡居,享受天伦,一定是他建“退思园”的初衷。然而,他不会真的耐得住沉寂和寂寞,他的那颗心也是被漂染过的,淘洗不净了。所以,用于“退思”的园子,不仅仅是为了思过,更多的应该是迎来送往,最终,迎来自己官复原职。据说,任兰生是好官,在皖北抗洪救灾时落马受伤,随后不治而亡,享年50岁。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他的“退思园”刚刚建好,还没来得及在园子里“思过”的当口,就被复职,重新走马上任。
历史不能改变。在这里,我但愿,他是特例,如果不被复职,他真的能沉下来静下去,在美丽的退思园终老。
五、寂寞乌镇
几次去乌镇,总有一些特别的东西揪牵着我,尤其是在人山人海的拥挤中,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我是奔着水乡而去的,大概和所有游客一样,水样江南在我心中早已形成一幅画,急待有一天心从画中走出来,到水乡,再临摹,再存贮。
十年前第一次去乌镇。
那是一个雨天的傍晚,时急时缓的雨使乌镇像满怀心事的少妇,增添了特殊韵味,让人浮想联翩。傍晚和雨挡住了不少游客的脚步,我比游客多了一双探寻的眼睛,执着于雨中,有幸,我目睹了一个没有喧嚣的真实的乌镇。
雨一直下,石板小径泛着清幽的光,木屋一间挨一间静立着,仿佛在默数落在房檐上的雨声。一路走过,一排排紧闭的门板截住了眼睛,我无法想象这座有着1300年建镇史的古镇有着怎样的旧时光,更无法找到过去与现在的连接点。拥挤声、快门声、叫卖声伴着南腔北调声,让这座古镇不得不用一副副门板关闭自己好与世隔绝。门内的日子被门板锁住,而后被黑暗吞噬,几次穿过门缝找寻,终一无所获。
但有几副门板敞开,给雨中的死寂带去了几分生气,同时,满足了我好奇的目光。
门内空无一人,但小电视机、电饭锅以及一些杂物在一方桌上摆着,床上被褥凌乱,地板上鞋子垃圾占满一地。一只白猫隐在墙角,一只爪子向前探了探后又缩回去,接着喵喵了两声,躲进了床底。躲在床底的猫咪似乎跟我的目光有过对视,但它匆匆躲开,怯怯地卧下去,再不做声。
坐在小凳子上打盹儿的老婆婆是在另一副敞开的门板内。一只灯泡在屋顶的一角借用昏黄静默着,雨中的阴暗长驱直入,灯显得寥落不堪。婆婆在小凳上眯着,头一会儿歪向这边一会儿又歪向那边。我站在门外,目光久久不愿离开。除了婆婆,老式木质织布机也是我目光久停的地方。或许,只有这里,在织布机前,我才能找到一个点,顺着这个点逆行,才能看到乌镇,从一副副门板中走出来的乌镇。人们穿桥而过,在水边淘米,在灶前忙活。桨橹声撞过来,水花散开,吴侬软语穿过柳丝游荡。定有一姑娘坐着织布,她抿着小嘴,眼里泛着娇羞,纤细的手指忙活着,不愿停歇。布,纯白,一丝一丝长长,但我看到却是嫁衣,红红的,裹着姑娘好看的腰身,一方盖头朦胧了她花一样的脸庞……
愣在门前好久好久,任凭思绪在时光中间恍惚着飘摇着。
之后又去过几次乌镇。眼前是人潮,是各种各样旅行社的旗子;耳边是方言土语,是各种各样的嘈杂。而乌镇,被这些包围着,密不透风,找不到任何出口。
门板闭得更紧了。倘若不是它们厚实坚挺,拥挤的人流定会掀倒它们,窄窄的巷子拓宽,再被人流填满。门板依然静立着,挡住涌向它的一切一切不向屋内蔓延,也挡住了屋内的一切传向外面。本该,屋内有井市人家,有人间烟火,有男人女人趿拉着鞋子出出进进。本该,屋内有说话声,有锅碗瓢盆声,有孩子哭闹大人训斥声。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一副副门板站立在水旁街巷,抱紧自己,一副百毒不侵的模样,暖意、细雨、和风、鸟鸣都不会令它们打开自己。沉默是门板们的言语,乌镇被这样的言语填满了。
我想,乌镇一定知痛,1300年的岁月早已让乌镇有了灵魂,而这灵魂却是寂寞的,是凄清的,是滴着一点点无奈和心酸的泪滴的。
走在拥挤的人流中,我的快门也失语了,它安静地躺在相机里,堵住耳朵躲避着什么。我,也不由得加快脚步,走,赶紧走,离开,跳开,逃开。
再没有去乌镇,几次尝试够了!我无力让乌镇从紧闭的门板中活过来,这样死了的乌镇不去也罢。
六、在西湖等一缕月光
夜晚的西湖和我,褪去白天的躁动和喧嚣,坐下来,彼此望着,无话。
穿过我转向湖面的风留在那里,与小鱼与飞虫玩耍,头发兴意阑珊中伏向肩头,肩头安静下来。同时安静的还有暑热,正悄悄从胸口向四肢消退。
夜色重了。光影浓了。西湖陷入霓虹之中,倒影将湖岸串连起来,一段比一段光彩,一段比一段夺目。
这是一种华丽的静谧。
习惯于被霓虹统治的眼睛,却想逃离霓虹的束缚,不由得,我的眼波转向湖心,那片霓虹不可染指的地方。那里,是寂静的故乡,是月亮的故乡,是心灵的故乡。如果有一叶扁舟,我定会泊在那里,随夜风摇摆,随轻波荡漾。一定会有一些心曲在那里流泻,像草原七月的绿,漫向什么地方。心曲定是潮湿的,带着些许咸、些许酸,但更多的是甜,慢慢化入这浓稠的夜。一定会有人走进来,一个、两个、三个,或者更多,这些人都是与甜关联的,他们在这温馨的西湖之夜掀开往事,并再次打动我。这时,一定会有两条小溪在脸颊蜿蜒,我不会阻止它们流淌,相反,我希望它们汹涌成河流,像那次台湾之行。
那次,我仅仅是为月光哭泣,一哭而不可收拾。
环岛而行,大巴车在岸边夜驶,左手是山脉,右手是太平洋。
见过无数个月亮,青藏高原上的华北平原上的,东北高粱地里的长江三角洲稻田里的,戈壁的山脉的草原的,城里的村里的,河里的江里的海里的,就是没有见过大洋的,太平洋上空的月亮是第一次见到。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独特这种唯一,才给我留下特别的感觉。
深夜,太平洋出奇地安静,平幽幽的,朦胧中全是恍惚。月亮不知啥时爬上空中,角度正好,透过车窗抬眼便见。
那不是一轮满月。我感到,那是前世的我,无数年前的我,站在空中,遗世独立的样子。她不染一丝尘埃,寂静,辽远,清澈,似曾相识。可能,她预知我会在某一月夜出现在太平洋岸,然后等候,然后相见,并将一车人催眠。
体会到她目光的脉脉,一路飘来,依在车窗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她先是打量,后是端详,最后是审视,将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在她的注视中,我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坦白与她,如一根草,从种子到幼苗,再到开花再到结子都亮给她看,包括每一场风暴,每一个伤疤,每一段艰辛。她参与了我生命的所有过程,知晓了我所有的酸甜苦辣。所以,最后,他摇摇头,轻叹了一声----唉!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唉。多少年了,当我在病床上苦苦挣扎的时候,当我被生活压得面临奔溃的时候,当梦想一次次破灭离我越来越远的时候,我都没有听过这般的关切、这般的包容、这般的柔软宽厚。我听懂了她声音之外的东西,那是理解和懂!被她的柔光包围着,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一瞬间,泪水决堤,无声地,汹涌地,形成一片汪洋。
后来,我多次回味那夜的场景,依然心潮翻涌。
每个人都想有一个人懂自己,可是,那个人在哪里?或许,终其一生都找不到这个人,但我们依然不会停止找寻的脚步。人,生来独孤,多想时常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我懂你。
夜更浓了,雾气升起来,西湖像粘稠得无法化解的梦。只有湖顶的月亮一身清丽,毫不吝啬抖落万千柔光与雾气汇合,一时间,西湖和月光揉在一起,深嘘嘘的,梦更深了更稠了。
不想回去。站在西湖岸边,我呆呆地望着圆月,一种几年前有过的感觉涌上来,让我不能自持,几乎,我要发现那是一轮不同的月亮。
好想再次听到那样的唉,所以,我等,在夜西湖,等一缕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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