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村庄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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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里的春天,往往是从出生和死亡开始的。
在小孩子眼里,一看见蚂蚁出来,就知春天到了。还有麻雀,它一冬在村庄前后穷叫,在僵硬的野地里,呼呼啦啦乱飞,叫声饥饿,不知大人们怎么样,小孩子们听了,肚子也是叽里咕噜乱叫,还有乌鸦,据说谁看见谁就会倒大霉......可是,立春那天早晨,它们的叫声就不一样了,嘴里衔了蜜糖一般,黏糊糊、湿润润的,红冻的脚爪在树枝上,上上下下乱跳,仿佛滑翔的琴音,琴音里有好听的故事。树木们虽然还未发芽,但叶子哦,叶子也有声响,那声响是有心人抿在嘴边发出的,吹出来的曲子也只是有心人能听得见,他们靠得不是很近,他们不习惯那样,但那响动是春天才有的,春天的风真好,不疾不徐地流动......
所以,我一直以为,只有植物和动物,才是第一个知觉春天颤动的。
小鸟们的脚爪落到地上,松软了的土地,轻微地一塌陷,就和春天接通了。
太阳照在脸上,像喜欢的人,来到身边。
放羊的老汉,个子不高,脸黑黑的,天一亮,他就把羊群从房后坡的羊圈里赶到伊河边的柳树丛里,他吆喝羊的声音不像往常,听起来喃喃地,有点像自言自语。柳树叶厚厚的,落满一层白霜,羊儿咀嚼的声音如同落雨,出生不久的小羊羔,红红的小嘴唇挨住柳叶时,尖尖的小舌头伸出来,卷一下,卷一下的........
那是柳叶儿,最好的去处, 如初夜,和诞生。
立春以后,还是会下雪的。
这样的夜晚,真是静谧和美妙。
早晨起来,望向窗外,地上薄薄一层雪,然而已经停止了,不再飘落和飞舞,只见几个鸟爪清晰地印在院中,在屋檐或者树根那里,还有它们蹬落的碎雪屑......
母羊大多在春天生产,和人一样也几乎是在夜里。有天夜里,下着雪,准备睡的时候,爷爷端着灯去牛棚给牛添草,大声喊叫:“母羊要生了!快拿软一点的豆杆垫这......”母亲慌着到草料屋,抱出来一捆小豆杆,我跟着她也往牛棚去,被她喝住——“看啥?回屋睡去!”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仔细聆听着窗外的动静,然而那母羊静静的,一声也没有叫唤。醒来时,母羊睡在松软的草上,轻柔地嚼着黑豆,碧绿的豆渣在唇抹了一圈,小羊羔在它怀里躺着吃奶。
羊跟人一样, 生得庄严而美丽,静谧而纯洁。
好大一场春雪呀!
河堤上的柳树,最先发芽。
每天清晨,天还没有亮,河水氤氲的气息就开始从河岸漫上村庄,被鸡鸣叫醒的学生娃们,抢先一步,跳到早起担水的大人前头,吱呀!一声推开大门,雾气中的柳树,迎面扑来,那个绿呀!仿佛是从水里拎出来似的,且不说她的绿,连河水也是绿的,从树的缝隙望出去,明亮鹅黄的伊河,一闪一闪,如小鸟和小孩子的眼睛......
随后走出来的婆娘们,拿着钩杆,挎着大竹篮,从井台往河堤上,钩柳树叶子。
爷爷和四伯他们,起床后也不再忙着去红薯地里撒粪、撒草木灰,每天一大早就到河堤上,开始整理菜园。
母亲不在钩柳树叶子的婶娘和姑嫂当中,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到灶房拢着火,给爷爷做碗熟面汤端到地头,有鸡蛋的时候,饭里打一个鸡蛋,没有鸡蛋就只做一碗寡面汤,也要送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三百六十天都如此。
这时候, 放羊的老汉可威风了。他每天赶着羊出村进村,到井台那里,故意甩几下鞭子,大个子头羊在前面开始奔跑。他在辘轳的叫声中,前前后后扬着响鞭,并非为了驱赶羊群,而是为了显示他和羊群的那种气势。羊儿咩咩叫着,鞭子啪啦啪啦响着,他穿着黑棉袄,腰里捆根草绳,站在羊群当中像一头黑羊,他那黄多白少的眼睛如羊的眼一样,于温顺中闪着少有的光芒。
春深时,羊群几天不下山,从山中回来经过村庄,一路都是青草气,微苦微甜,不说牲口,人也喜欢呢!
割草的时候,一镰刀下去,叶汁顺着镰刀,青丝丝的,直往人身上,恋着不去。
大人们实在太忙了, 我五叔家的小孙子万恒,七八个月大,在村前的大路上,独自爬来爬去,看见谁路过,就对谁扬着小脸笑。说来也奇怪,羊群和犁地经过的牛从他身边过来过去,不但不踩他,还知道绕开他。然而他却自己爬到沟边,掉到下面的麦地里几次,总之土地很软,也没有磕着他。
唉!村里的孩子石头蛋子一样。
春天里的孩子,除了上学,放学打点猪草以外,喜欢跟着小羊和母羊,学它们叫唤。看见母羊往东坡,一边走一边呼唤后面的小羊跟上,等到它们相距稍远看不见彼此的时候,我们就跑到小羊后面,学着母羊的声音,把小羊往母羊相反的方向引,呼一声,应一声,然后把小羊羔抱到怀里藏起来,把那母羊急得呀!好像要哭出来了,小羊在怀里也是乱踢i乱蹬地叫个不停。当然,有时候也学小羊叫,但无论怎样,都是以小羊来逗弄母羊。
啧!这真可恶。
孙沟村和我们村相邻,那村王娘家的小儿子是个二蛋,平时他只在家附近乱跑,但也不惹人。一到春天,他不知怎么了,在上下几个村庄和房后的岭上,一天到晚乱跑,手里拿根草或者树叶,嘴里也不知说得啥,有时还举着手高呼或怪叫,像呼口号又不是口号,他的身体里好像有团火,烧着他,让他一刻也安静不下来,要把他撕裂一样,让他疯狂得停不下来,仿佛一停下来,他就会死,就会融化了,渗入泥土,从世界上消失了......他从不穿鞋子,脚在石头棱上割得流着血,好像也不知道疼。他光着脊梁,满身灰土黑垢,裤裆开裂到膝盖下,前头走着,后面忽闪忽闪,露着屁股,手里的树叶揉碎了,弯腰去地上再拾一片时,整个屁股蛋儿蹶在天空下,宣告什么似的。有时候,也许是拾到一片中意的叶子吧,我看见他手里拿着柿树叶子,坐在我家房后坡跟柿子树下的乱石岗子里,把树叶平放在手心,再把一些碎石子和土粒放到树叶上,另一只手弹着树叶,让那些碎粒在上面跳跃,完了再放上去一些......
那一刻,他两眼凝滞,神情迷离。
裸露着阴部,也不晓得遮羞。
树叶长到巴掌大的时候,他就不跑了。偶尔在哪个地方见他,还是手里拿着树叶子,一边走一边抖上面的土或者石子儿,虽然还傻,然而脚步很慢,不时还会停下来,望向树的顶上......
黄帝内经上说,古人害怕男人悲秋,怜惜女人伤春,所以让他们秋天结婚,冬天孕育,春天里孩子就生出来了。那春花开时,怀抱小婴孩的女子,坐在门前或者院中的花树下,低头奶着孩子,即使杨柳似雪,花落满襟,她仰头看看,再与怀中孩子对视,还会悲伤不?
哦!春天生来是让生育的嘛!
后来,村里人发现,立春当天或者前后几天,常有老弱的病人,一夜之间,突然就过世了。一冬天刮风下雪的,那么冷都熬过来了,眼看春天了,怎么就去了呢?我常常在清晨,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他们从谁家往外抬棺材,整个村子一片哀哭,众人抬着黑色的棺木往房后坡上去时,停在门前的大路上,哭着往棺材上捆着绳子,然后再哭着抬起来,出村往后坡去,清冷的太阳照在他们脸上,像一路撒下的纸钱,一会金黄,一会儿褐黄,说不清是冷还是热,他们两腿打颤,头上却冒着汗,眼睛底下明晃晃一条子印痕......
我远远看着,未及走近,眼泪就出来了。
原来,春天的摇动如此猛烈,最先感知和承受的,竟是那些弱小者和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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