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冢

入秋，莲花就开始委顿、枯败，直至死亡。最后，葬在水里。三十多岁的红莲孃，喝下整瓶农药，面容黑紫。最后，埋在山里，松软的红土堆积成她矮小的坟墓。
白语里的孃孃，就是我们口中的阿姨。对于年轻女子，无论未婚还是已婚，不管是父亲的妹子还是叔叔娶进门的媳妇，都叫孃孃。我五六岁的时候，特别爱粘着红莲孃。她是忠叔的媳妇。
    忠叔五、六岁时，就闹着要娶媳妇。在蒲吕阿大娶亲那天，他哭着闹着说新娘子是他的，应该由他和新娘子拜堂。新郎倌是他的亲阿哥，笑着逗他，“你连新房都没得，新娘子跟你在哪儿拜堂？”忠叔环顾院子一圈，指着角落里竹蔑编的鸡圈说：“那儿！那就是我的新房 ......”然后，他当真钻了进去。
十多年后，蒲吕阿大作媒，把红莲孃说给了忠叔作媳妇。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莲从镇上袅娜着开到我们村里。忠叔继承了父母的老宅，住在一座老四合院里。红莲孃的香气，沁入古老的三房一照壁。院里另外四户人家拉家常的时间明显比以前多了起来。
莲离开自己的水域，会慢慢失去光泽，逐渐凋谢。孃孃在自己家的时候，很少担过重物，但婚后种种，鸡零狗碎，她的笑容慢慢僵直了。她很少神采飞扬地笑过一回。
忠叔的自留地在我家附近，红莲孃常来打理，一个人慢慢悠悠地锄草或施肥，看见从旁走过的邻人就笑着招呼一声。我便被这笑声给招呼去了。
我坐在田埂上，盯着孃孃，孃孃盯着垄上的庄稼。孃孃身材高挑，弯下腰来就像一枝拂水的荷，招呼我的笑声像那滚落满池的露珠。孃孃的庄稼长势如她，忠叔常年荒芜的自留地被孃孃打理成了我家的后花园。
忠叔在这个家里好像一种虚无的存在。酒桌上醉生，牌桌上梦死。婆婆身体虽有病痛，然而，威严怒时如山岳，骂声骤起似惊雷。婆媳间的战争发生了很多次，婆婆的言语强暴孃孃心灵的事情也发生了很多次。硕大的雨点砸落在花瓣上，莲的疼，我们都可看见。孃孃的故事只活在忠叔的自留地里，她在俯身劳作的时候，能感受到庄稼们的疼。她发现各种疼是来源于自己的心。
后来，孃孃再来干活的时候，身后跟了阿丝。
阿丝的细高个随了孃孃，苹果脸随了忠叔。很自然，我们成了非常要好的姊妹。
在侄女的满月酒上，我见到了阿丝的儿子，小家伙快两岁了。阿丝吃饭的时候，让她的孃孃帮忙背着孩子。阿丝的孃孃是忠叔后来娶的媳妇。
荷花盛开的时候，红莲孃被一声声叹息抬出了那座古老的四合院。
阿妈跟我说这事的时候，脸色灰沉。我呆立在院里，望着不远处，青山苍翠、绵亘蜿蜒，它们中有一座敛了一枝盛放的红莲，添了一堆红土！
我家葱绿的后花园不复存在。它的出现和消失只是清晨的欣喜，黄昏的惆怅。现在，它残破枯索，兀自荒凉。它的荒凉其实早就开始了，或许已成夙命。
阿妈曾带我到镇上医院看过孃孃。幸亏喝的农药剂量不大，洗过胃后，人就清醒过来了。一星期左右，孃孃就出院回到四合院里。忠叔仍是不分昼夜地吃酒、赌牌，倒是不对孃孃动手了。
孃孃能够成功抢救，我们都庆幸孃孃的阿丝机灵能干，放学回家的时间很及时。美丽和聪慧总会点燃人们的眼睛，也应该能够引燃生活的火种。阿丝如莲绽放，孃孃应该如茎如根。人生的幕布大都是这么构图。
一根稻草就是一把锋利的剪刀，把幕布拦腰一截，哗啦啦地绞碎所有春秋，也包扎了所有的伤口。婆婆的吆喝声炸遍满屋：“给我十块钱打香油，下顿炒菜要用。”孃孃的口袋早于她的笑容失去光彩。十块钱，她无法掏出、无处可想。孃孃到头也想不到，十块钱成了最后一根稻草，终结了婚姻种种，反叛了世间。
忠叔的自留地碧草繁茂，萋萋招摇，不论冬夏。阿丝去了云龙的大伯家，一去多年。
家里客人陆续走完，阿丝带着孩子不便久留，我们对彼此的了解便是眼前所看到的，看不到的便只能是猜想或者悬想。阿丝清秀玉立，白皙的面容浮着浅浅的笑意，丈夫是位现役军人。
晚上留下来吃饭的客人大多都是牌友，他们白天帮忙，晚上帮闲。夜晚的客人里少不了忠叔。忠叔的笑话很有佐酒的功效，大家在他的笑话里杯杯见底。忠叔更加陶醉于他的回忆里：“我记着最笑人的就是张华的干妈。她养了一群小花猪，得病死了。她坐在旁边，摸一把，哭一段，唱一句：
想我是朵粉团花，
自从嫁给了呆张发，
被揉成了猪食花。
    小花猪啊小花猪，
我一天喂你三顿哪 ......”
    说完，呷一口酒，忠叔笑着撺掇席上一个还未娶上老婆的小伙以后要多跟自己学着点。话音未落，席间诸人都诡秘地笑道：“庄稼收二茬是地壮，这人要是讨两次老婆就难为了。”忠叔听罢，呷一口酒，眯眯笑道：“每天都盖新被窝，那感觉都不一样！”
生死自然循环的过程无比漫长，新旧交替，死亡的伤痛终究会被慢慢稀释，变得如同三餐一般自然和随意，不值得一说。但是，总会有一种方式帮助我们验证感受到的各种疼。生活中各种各样的疼，都比那粒豌豆要庞大。它们的上面也没有覆盖着十二床鹅绒锻被。
日月寂寥，我们的情感是不是该随时随地如莲那般纤细清洁？山川忘情，天地粗糙坚硬、齮龁周容。
红莲埋进土里，土地日日如新。忠叔另外娶得新妇，我想着红莲孃的痕迹，会使这个家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我没法设想一切其实年年如故。
众人笑意渐浓，酒意正酣。在看到忠叔现在的媳妇时，阿妈在旁提醒，该叫“孃孃”。我张了张口，却出不了声。眼前的这个妇人粗短壮硕，眼透精光。她迅捷地扒开了我的记忆，那里竟然一直堆着红莲的绿梗。我没有刻意想起那个娉婷的身影，我想我快要忘了。
   “六月的水，七月的鬼”。是夜，凉意浸人，孃孃的魂魄可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