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雪山与查理周刊

      七年前我去云南与西藏交界的德钦梅里雪山旅行时，在那里听说了一件事。1991年1月中日联合登山队准备攀登梅里雪山，遭到当地藏民的激烈反对。因为梅里雪山在藏族人心中享有极高的地位，被他们敬奉为神山，而且是藏区八大神山之首，不要说攀登，就连取走山上的一块石头也是极大的亵渎。登山队来时，八千人口的德钦县，共聚集了三四千人在澜沧江大桥上挡道，宣称：“来一个，扔下去一个！”登山队有政府的许可令，藏族人是遵纪守法的公民，不能真的动武，恫吓不成，他们便转而向雪山求告，请神山自己惩罚这些不敬神的人。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地上打滚，哭嚷，赌咒：“卡瓦格博爷爷，卡瓦格博爷爷，我们世世代代供奉你，请你必定要给这些人一点厉害尝尝，请你必定要施展神力把他们撵下山去，这回你要是不施展神力把他们撵下山去，我们从今往后就不再供奉你了，我们今天就跟你把话说绝了……”
　　卡瓦格博是梅里雪山主峰的名字，藏族人性子粗率天真，用这半恳求半威胁的方式与他们的山神爷爷办交涉。赌咒阻挡不了登山队的意志，他们渡过澜沧江大桥，在梅里雪山脚下扎下大本营。梅里雪山主峰海拔仅有6700米，在世界上的高山中只是一座小山，征服它毫不为难，登山队到达6400米高度，准备第二天登顶。不幸雪山爷爷真的听从了他子孙的恳求和威胁，半夜里突然向对他不敬的登山队发动恐怖袭击：一场雪崩掩埋了他们的营地，17名中日队员全部遇难，酿成历史第二大山难，7年以后才在雪山脚下的冰川上找到他们的遗骸。登山家们是意志坚强的好汉，遭到如此重大的打击仍不减低征服大自然的雄心，又在1996年第二次攀登梅里雪山。本来已经成功，却由于天气预报暴风雪将至在登顶前撤离，功亏一篑，而下山才知预报错误，那些天天气晴朗适宜登顶。经此挫折，登山队锐气尽失，真的相信这是一座下过诅咒的神山，放弃了征服它的打算。
　　我是无神论者，并不相信登山队遇上雪崩是中了藏族人的诅咒，让雪山爷爷显了灵，天气预报错误也只是巧合而已。但是我在梅里雪山下的旅馆看见电视里放当年山难的纪录片，遇难者亲属前来祭奠亡灵时，面对冷酷的雪山悲痛欲绝的样子还是十分揪心。与此同时那一边在做什么？电视里没有放。可以想象，那自然是“亲者痛，仇者快”了。藏族人是善良的民族，亵渎神山的人被山神弄死了，他们断然不至于放鞭炮庆祝，几坛青稞酒几盘牦牛肉奉献给卡瓦格博爷爷是少不了的。登山是危险的事业，登山家随时准备为之牺牲，死在未能征服的雪山上正是死得其所。但你的亲人为你痛哭的时候，那一边却在喝酒。想想让人心里真不好受！
　　纪录片记录了双方的言行。登山队很纳闷，很委屈：为什么藏族人会认为登一登山就是对山的冒犯呢。他们不是为了亵渎神山，正相反是出于对雪山的敬仰才去攀登它的。雪山那么大，人在上面就像一群蚂蚁一样，只能谦卑地匍匐着。藏族人也很纳闷，很委屈：为什么这些人就非得爬山不可呢。他们世世代代以雪山为神，敬仰雪山的方式是围绕它一圈一圈地转，挖走山上的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是冒犯。现在突然有人说要上去就上去了，感情上实在接受不了啊！
　　文化差异如此之大，一个认为不登山是尊敬山，一个认为登山才是尊敬山，听谁的呢？我想这里面有一个度的问题。登山是有意义的事业，这毋庸置疑。如果藏族人把住了所有的雪山，从珠穆朗玛峰到朗格里峰都是他们的神，一座也不准登，那是藏族人不讲理，再是哭骂赌咒请山神显灵也要上去。但情况并非如此。别的雪山没听说过不让登的事，偏偏梅里雪山海拔不高，在藏族人心中却看得十分重要，世界上的高山很多，何必为了“征服”一个排不上号的山峰硬要去伤害藏族人的感情，把人家得罪到死，发毒誓咒你？这就有点不明智了。自以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又拿到了登山许可令，就不顾别人的感情，这次是没登上，如果登上了呢，神山没显灵，藏族人只好忍气吞声。你们胜利者喝酒庆功的时候，那边在对着神山伤心哭泣，这还是一个“亲者痛，仇者快”的结局，掉了个个儿而已。
　　当然真若如此，这件事就是小事一桩，纪录片也不必拍了。因为谁也不会在意几个迷信的老藏民伤心不伤心。话语权在这边，在拥有科学、真理、现代观念的先进的人这边。那些落后、迷信、老古板的人最好转变观念，跟我们一样认为登上一座山才是对它最大的尊敬，这样才皆大欢喜。然而这种想法，总归有点一厢情愿。
　　今年1月7日，一伙暴徒冲进位于法国首都巴黎的讽刺漫画杂志《查理周刊》总部开枪扫射，当场打死12人，其中有多名漫画家。起因是查理周刊刊登了讽刺伊斯兰教先知默罕默德的漫画，伊斯兰教的极端分子为先知“复仇”实行了这次野蛮的杀戮。查理周刊创刊已久，以思想激进、大胆讽刺著名，经常刊登各国政治人物、历史名人的漫画，以夸张的方式加以调侃，从耶稣到戴高乐无所不包。该杂志此前曾多次刊登穆哈默德的漫画，据说还有裸体画，令穆斯林社会非常愤怒，遭到过燃烧弹袭击。这场严重的恐怖袭击震惊了世界，各国纷纷谴责恐怖分子的暴行，称之为“对自由的挑衅”，通力缉拿凶手，为死者致哀。
　　恐怖主义是当今世界的大敌，是对人类自由的重大妨碍，必须坚决予以斗争。暴行必须严厉谴责，凶手必须绳之以法，这些都没二话，大是大非的立场不能含糊。讽刺是医治政治疾病、社会痼疾的苦药和良药，查理周刊的漫画家们所做的事业是正义的，他们的死令人痛心。但死有死的价值，如果他们是为了讽刺希特勒被纳粹党徒枪杀，讽刺本拉登被基地组织暗杀，我以为那是死得其所，豪气干云。然而仅仅为了调侃伊斯兰教的先知而招致杀身之祸，似乎就有点不值。伊斯兰教的信徒叫穆斯林，据说全世界有16亿穆斯林，穆斯林对他们的宗教非常虔诚，对他们的先知默罕默德更是无比敬仰，世世代代将他奉为神圣，如同德钦的藏民们看待梅里雪山一样。在他们眼中哪怕画一画默罕默德的形象都是不敬，更别说夸张变形的漫画了，这种感情和藏民不允许登山队攀登梅里雪山是一样的。画先知的漫画伤穆斯林的感情，正如爬梅里雪山伤藏族人的感情。绝大多数穆斯林是和平善良、遵纪守法的人民，他们被伤了感情，感到了愤怒，最多诅咒两声不尊敬他们信仰的人，让真主和先知惩罚他们。可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16亿啊，比中国人口还多！难保没有思想极端的人，难保没有凶残暴虐、铤而走险的人，事情做出来，酿成了血案，死的死了，活着的无辜的人也蒙受了恶名，仍然是两败俱伤，亲痛仇快的结局。
　　何必如此呢，何必如此？一座雪山而已，不登可不可以；一张漫画而已，不画可不可以；白得罪人而于己无利的事，不做可不可以？当然，查理周刊有权画这些漫画，即使发生了惨案，他们仍然有权。这是法律给予的，是现代国家的自由精神给予的。如果惨案之后法国政府禁止杂志讽刺政治人物和宗教人士，设立一个机构审查他们的漫画，以保护人身安全的名义剥夺言论自由，那是因噎废食，开历史的倒车，正中了恐怖分子的奸计。该画还得画，该讽刺还得讽刺，该辛辣还得辛辣，但是提笔之前不妨考虑一下：这个主有没有必要讽刺，犯不犯得着得罪他。
　　先哲说：自由，首先是自律。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地替别人想一想，掌握话语权的先进开明的人，有时也可以照顾一下那些落后保守的人，顾念一下他们容易受伤的感情。有权做一件事，为了尊重别人而不做它，不算很大的美德，却是一种可贵的教养。


　　2015/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