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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老友老张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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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老家的各个村都自己的小学,上完四年级,就得到最近的大村的所谓中心小学去上五六年级。老张就是我上了中心小学认识的。那会的老张虽然还是个小小少年,个子却比发育正常的我高半头,加上壮实,整个人显得很是孔武有力,虽然整天笑眯眯的,还老爱嘴一歪吸溜鼻涕,脸色蜡黄,但总给人一副不怒自威的感觉。谁都可以跟他调侃几句,但没有人敢欺负他。老张大大咧咧的性子,不像别人那样欺软怕硬,还有一副难得的热心肠,因此,人缘相当好,颇受男女同学欢迎。
      那时,我跟老张还不熟,最多只算是点头之交。他在一班,我在二班,他有自己的朋友,我有自己的伙伴,故而交集不多。看他整天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心里料想他一定不是读书的料子。某次测试完,有位同学说起老张,说老张不得了,偷着跑去二十里外的镇上赶大集,回来时考试都考到半截了,老师说你那么能成还念书干啥,老张沉默着拉来一张卷子坐下来就答,结果考了100分!这个故事一时为人津津乐道,都说老张脑瓜好使,学习玩耍两不误。我这才知道,老张玩起来风风火火,学习也是一点不赖。于是,打心眼里佩服看上去五大三粗的老张,也知道人真是不可貌相,想交老张这个朋友。
      上了初中,老张和我分到了一个班,关系也比以前进了一步,但也是浅尝辄止。老张依然风风火火,兄弟众多,每天生活得很潇洒很江湖,让人想到梁山好汉,也想到古惑仔,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生活。话说江湖上有酒有肉有兄弟,也自然有风有浪有飞刀。不知缘何,老张和他的兄弟们,与校外的一帮痞子结了怨,野地里打完街道里打,街道里打完学校里打,学校里打完家里打,群架打了个没完没了,整日提着手臂粗的木棍过日子,以防突如其来的战斗打响。多年之后,老张给我说起这一段江湖生活,还记忆犹新。说狗日竟然撵到我家里打来了,把我妈吓得都颤开了,我还不跟他拼命,跳起来就是一脚,再上去抡一棒,打得狗日的屁滚尿流。话说当年那没完没了的群架可没那么简单,一群初中生跟一群社会混混拼火,自然没有心理优势。时间久了,恐慌就来了。记得那会儿,老张和我的关系已经想当不错了。某天,他突然找到我,掏出一把零钞,大概有二三十块钱,还一把磨破了皮的手表,一股脑儿塞到我怀里,一脸凝重地对我说:你也知道哥惹下事了,这回还给惹大了,说不定不能呆了,得出去避避风头,这点东西你帮哥看管好……我拿着老张的那些零钞和那把破表,一脸的感动,就差流出眼泪来了,我没想到老张如此信任我。我说:你放心,有兄弟在……遥想当年的这段对话,颇具喜剧效果,典型的港剧桥段加少年幻想。可是在当年,我们是那么真诚,我在老张视死如归般的神态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那就是等着老张回来,虽然这里面充满了悲情,却也不无温暖。后来老张这些兄弟里真有人因此退了学。没了后顾之忧,竟然开了杀戒,伤了彼此性命,令人唏嘘。至于老张,依然半癫半痴地待在校园里,你好像没见他怎么学,也是整天稀里糊涂的混日子,可一到考试,老张就证明了他出淤泥而不染的天然品质。这样的老张我搞不明白,许多人都搞不明白,或许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上了高中,我们都在学校附近的村里租民房住。每周往返于老家和县城之间那架又深又大的沟,背着几张大而厚的锅盔当干粮。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抬头不见低头见,在去往学校的路上,在篮球场上,课间做操的时候……都能瞅见老张。见了,同学情,加上同乡情,格外亲切,总不免也闲扯几句。在高中这个更广大的江湖里,老张的热心肠和义气继续为他集聚着人缘,这个江湖里的大小人物也都把他当半个兄弟。老张还是原来的样子,仍旧见了谁都笑眯眯的样子,继续恪守着自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处世哲学。也经常陶醉在别人搞不懂的想象里,独自傻笑的表情让人无法揣测。他依旧是念书的时候就认真念书,玩得时候就撒开了玩,一般玩得时候还是要多一些,这可能是天性的原因,也可能是他不为人知的一种原则。
      高三那年,我们合租一间民房,四个人睡一个大通炕,老张挨着我。每天早上起来,我都能从褥子里发现好多馍渣渣,硌得我整晚上睡不好。不用说,那是老张的“杰作”。这厮成天裤兜里揣着半块馒头或者锅盔,想起来了掰一点塞进嘴里。多数时候,那块馍或者锅盔就那样在裤兜里被遗忘,被风干,被蹂躏成砂砾一样的渣渣,进而在睡觉时播种得满炕都是,把大家香甜的美梦膈应地支离破碎。每当大家严肃地声讨老张的时候,老张就耍起无赖来。不管你怎么批评甚至嘲讽,他都不说话,弥勒佛似地嘿嘿笑,直到把人笑得没了脾气。然后他才不好意思地说:记住了,下次不会了!这话我们都快听腻了,老张估计自己也不信,我们一度企图帮助老张改掉生活习惯方面的一些恶习,使他更快地朝着文明前进。可是,老张常常是一边点头,一边无动于衷地固守原地,我们最后也不得不放弃了。
      高三虽说是战斗一般的年份,可我中了邪似地跟所谓爱情较上了劲。把课本撇到一边,买了成堆的诗歌小说看个没完没了,然后给喜欢的女孩写一首一首不知所云却感觉良好的情诗,掉在想象中的爱情里不能自拔。有时写好了情诗或者情书,我拿给老张看。老张看得一脸认真,不住地点头说好,说得我愈发自信心爆棚不可收拾。有时,他也给我一些建设性的意见。这让我对老张的信任更甚,他不仅是我的兄弟朋友,更成了我的知己。有一阵子,老张看了我枕边放的泰戈尔和茨威格,看得废寝忘食,比我还投入认真。某天,老张一本正经地给我说:咱俩合作写部小说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张又问了一句,我才明白老张不是在开玩笑,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老张见我有些痴呆,对我详细阐述了他的构想。在这个构想里,老张充分体现了他作为理科生的逻辑能力,他对大师们的小说进行了无情地拆解,以至于我觉得面目全非。他还展现出让我惊讶的想象能力,对一个简单的事物修剪嫁接,让其散发出抽象主义的味道。我不得不佩服这样的老张了,这样的老张除了往日的诚恳义气,还洋溢着魔幻主义气味,让人着迷。尽管老张和我都期待着一次关于小说的实验性合作,但高三的忙碌还是让这件事搁浅,以至于掩埋了。后来想起,我还有过不小的失望,总觉得有什么伟大的时刻被我们错过了。
      记得最后一次会考的那个早晨,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赶着点起来。临出门前,大家检查随身的东西,这个时候,老张尖叫一声:我的准考证呢?我的准考证不见了!炕上、桌上、衣服兜里一番紧张地翻找后,一无所获,老张的着急升级了,声音变得飘忽起来。又一轮紧张仔细地翻找后,还是一无所获,老张冒汗了,腿有点发软,说话有点歇斯底里了。时间如刀残忍飞过,割在老张有气无力的身上。我们几个也不知所措,眼看着时间快到了。这时,老张的绝望来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老张,也是充满了喜剧张力的老张,眼泪都快吧嗒下来了,突然朝天一吼: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听完老张绝望地呼喊,我们差点没喷出来!就在我们准备扔下老张一走了之时,绝望中的老张手摸进衬里的兜里,轻薄的准考证在老张手上闪闪发光。老张乐了,有点不好意思的乐了,差点喜极而泣。我们开玩笑说:天不亡你,快点走吧!老张就猴一样跟着我们蹿了!
      高考结束,我上了一所省城的三流大学,老张考得也不理想,选择复读。上了大学,我几乎把老张忘干净了,铺天盖地的新鲜把我包裹,我痴迷其中不能自拔,继续大把大把地挥霍着时光,以为生活还离自己很远。偶尔想起了老张,突然有点莫名的失落和空虚,不知道复读的老张怎样了。于是提笔写了封信给他,却依然写得云里雾里,字里行间净是些轻飘飘的叹息和感慨。很快老张回信了,无非说起他单调而乏味的复读生活,只是不像我那样无病呻吟,后面多了几句对未来对梦想的憧憬,却也很淡,像一个老者的喃喃自语。很快,我就把老张又忘了。
      复读一年后,老张考上了南京的名校。按照老张的说法,那是他捡了漏,报考的人少,不够数,就把他凑上了。不管怎样,老张上了全国有名的好大学,同学朋友都为他高兴。他也算是为家里长了脸,在他们那个村,他们家一穷多少年,父母在人前说话也少有底气。这回老张争气,算是打了翻身仗。
      高中毕业后,我见老张,一次是过年回老家。男女几个同学在其中一人家里小聚,大家坐了个满炕,忆旧说闲话,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期间好像跟老张也没聊上几句。一次是那年暑假,老张回家,在西安暂留,我们几个同学在陕师大玩。老张有了手机,神神秘秘地出去接电话,才知道老张有了女朋友。于是,一起逼问老张详情,老张一如往日,眯起眼嘿嘿笑,只笑不答,让人无可奈何。问了半天,只知道是老乡,在南京念职校,至于具体细节,老张拒不透露。第三次见老张,我已经毕业了,生活的真相让我措手不及,四顾茫然,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那年春节刚过,老张从西安坐火车去南京,在我合租的那间陋室借住。其时,古城寒意正浓,我那房子没有暖气,整日鸡贼般裹紧被子度日。看见老张的行头,我也是惊呆了。一身民工打扮,还背着个化肥袋子,袋子里装着他妈给她做的衣裳,缝的鞋垫,还有炒的酱辣子和御面。我说你是去六朝古都上大学啊,这是个什么意思?老张笑而不答。我知道老张不在乎,不像我,不管混的如何狼狈,出门必须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就那样,我和老张在我那间挡不住严寒的房间,喝着啤酒,就着凉菜,聊得天上地下,吃得稀里哗啦,笑得肆无忌惮。至于什么时候睡觉的,我也不知道。依稀记得睡梦里被老张的臭脚熏得受不了,还醒来骂了他几句,可他睡得死猪一般,根本没听见。第二天大早,老张就背着行李赶火车去了。跟我告别时,我还半梦半醒,稀里糊涂。清醒时,不见老张,只觉是梦,只剩虚空,独自默然地坐了好一会。
      那年夏天,我茫然无措,决定去非洲打工,一去两年。两年期间,日子被无聊、乡愁、爱情、琐碎……所填满,几乎没怎么想起老张。偶尔在网上闲聊两句,也只是客气而浅浅的几句,很快就没了下文。只是知道老张毕了业,回了西安,在一家设计院工作,再没有别的了。
      两年后,回到西安,生活重新开始,许多熟人成了陌生人。老张不请自来,见了面,照例嘿嘿笑,东扯西扯,吃饭喝酒。老张成熟了,穿得也体面了,原先的那个女朋友成了媳妇,老张是有家室的人了。我笑着骂老张没出息,才初恋就从一而终。老张笑着说你娃不懂。老张抽烟了,还抽得很凶,跟他在一起说话像是上了天,云雾缭绕的,只刺得我嗓子疼。尽管抽着烟,胡子也涨势汹涌,有着白领的收入,可我老觉得老张的成熟更像是一种假象。老张更接近于一个孩子,在熟识的朋友跟前,他的表情言语毫无掩藏,清澈见底,有时候会让人误解为傻气,甚至是认识老张多年的我。但很多时候,我觉得老张就是一个孩子,尽管来到了所谓的城市文明里,他依然带着乡村少年的认真和善良,这可能老张自己的没有发现,更被周围许多人误读和利用。
      那会老张住在一个层高、外形、颜色、内部格局、楼间距都一模一样的城中村,头顶的天也还算辽阔,能清晰地看见不远处商务区里崭新的高楼大厦,老张的单位就在其中,走路十分钟就到。我那会住在另一个杂乱拥挤的村子里,离老张很远。有时过来和老张一起吃面,闲聊,偶尔老张还自己下厨,蒸个老家的御面解馋,她媳妇做的干煸豆角也很不错。每次去他家,他媳妇都很热情,不停地招呼吃喝。我和老张闲聊,话题飘飞,有时更像是两个人在自言自语,说话的欲望很强烈,以至于丝毫不管对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记得我们还常常站在房顶上,喝着啤酒,看着远处的高档写字楼和小区展开美好的想象,对自己未来的蓝图和这座城市一样野心勃勃。那年北京奥运,我们紧张兴奋地守在电视机前看开幕式,激动得又蹦又跳,奏响国歌时,我们不禁站起来跟着敬礼,差点流下泪来。
      那会老张已经当爸爸了,像许多人一样,女儿几个月大就送回了老家,由爷爷奶奶照看着,两个人在城里朝着新生活奋斗。其实按照老张的工作和收入,在这个城市安家不难。可老张不是一个人的老张,是两家人的老张。老张毕了业,进了好单位,村里人都知道老张这下是挣大钱的人了,借钱救急的人也就多了起来。这毕竟是外人,能挡得回去。给家里重新盖房子,那是应该。盖完了自己家,大姐家也要盖房子,二姐家要盖房子,舅舅家也要盖房。今天这个姐家孩子上学需要钱,明天那个姐家看病需要钱,后天姐夫说做点小生意需要钱……都是急事紧事,拖不得慢不得,老张生性本就仗义,更何况还是自己人,勒紧裤腰带也得帮一把。老张先人后己的作风,媳妇自然不高兴。眼看着老张的同事们个个都逃离了城中村,有了房甚至有了车,过上了真正属于城里人的生活,老张的生活还徘徊在原地。老张媳妇对老张的家里人颇有微词,但毕竟离得远,战火烧不起来,只好有气往老张头上撒,撒得老张的叹息越来越多。
      老张家里对老张这个媳妇也心有不满。最不满的是老张他妈。老张他妈好不容易培养出来这么个儿,那真正是他们村里飞出去的凤凰。没成想,飞出去转了个圈,又飞到别人家鸡窝里去了,让人都笑话死了。为此,背地里,老张他妈没少数落老张。老张孝顺,从小听他妈的话,婚事上没能遂他妈愿,自知理亏,任他妈怎么说,都低头受着。其实恋爱婚姻这事,说由人也不由人,门当户对虽然看上去不错,可冥冥中注定的事,谁也没办法逃掉。老张当然不能给他妈说这些,说了也不懂,更何况本来也说不明白。
      老张他媳妇是家里长女,幼时丧父,家里除了母亲,还有两个没成家的弟弟。长女如母,更何况没了父亲,做姐姐的责任就更大了,成了家,这责任自然得丈夫一起分担。于是,弟弟上学,高考落榜上技校,毕业去打工被骗,想找工作或者想开店,订婚,结婚……老张都责无旁贷,必须替媳妇长这个志气,这个志气自然是拿真金白银长起来的。老张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更何况还有自己家里那边一堆人张着嘴呢!可能有什么办法,一碗水得端平啊,不能厚此薄彼,不然更麻烦了。我替他不平,骂他傻,什么亲的疏的,都只顾打自己的小算盘,更何况烂泥扶不上墙,不感激不说,回头还惹一身骚。老张依然眯着眼嘿嘿傻笑,无奈地摇头叹息说:兄弟,你不知道,没办法,你不懂……我自然不懂,那是老张的世界,我置身事外,企图用理论指导实践,实际上也只能是给现实挠个痒痒。
      后来老张和我都搬到了电子城,他搬到了更加拥挤逼仄的城中村,我则和人合租在一个老厂的家属院里。离得近了,自然见得多了。于是,除了吃饭闲聊,他跟着我还去体育场看过球,跟着我一起歇斯底里的呼喊加油。我跟着他去他们单位加班,看着他一会跟一堆图纸较劲,一会又打起来网络游戏。老张常常跟我吐槽自己工作累,加班到凌晨。起先,我表示同情。后来摸清了他的底细,他再对我诉苦,我就开骂了。八点上班,你睡到十点十一点去,去了不抓紧干活还先打会游戏,你不加班谁加班?还说领导不人性化不体谅人?不开除你都不错了!老张听了,只是嘿嘿笑,不置可否,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老张的工作其实挺累,他是新人,大量的基础设计都要他来做,还得紧绷神经,不能有半点差错。时不时还得出差,项目多在偏远的大山深沟里,条件艰苦,一去半个月一个月,有时甚至两三个月。虽说挣钱多点,但那点钱挣得也不容易。那年我结婚前,老张就在外地出差,风里雨里一定要赶回来参加我的婚礼。说是参加,其实干的是体力活,哪儿需要人,我一个电话,老张立马赶到,跟他我一点不客气。整个婚礼,他跑前跑后,也不亦乐乎,好像还多喝了几杯,最后脸红着傻笑,笑得那么无邪。完了我看了下礼单,他随了两份礼,他一份,他媳妇一份。我说他这是干啥?他只说:兄弟结婚,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别看老张看上去高大威猛,却是个气管炎。老张媳妇心直口快,嘴不饶人,家里琐事又多,两人经常吵架。嘴架还时不时升级成干仗,最后往往是老张战败而逃。我笑他没用,七尺男儿,连个媳妇都收拾不妥帖,成何体统!老张无奈地笑笑,挽起袖子给我说:你看,逮住啥就朝你抡啊,下狠手啊!有天半夜,老张打电话过来求援,说是又干架了,被赶出了出来,想要上我家住。彼时,我和老婆合租一间小房,实在没用余地收留落魄的兄弟,只能让他在小旅馆过夜了!有时,我忍不住想象老张和他媳妇“战斗”的画面,却往往陷入滑稽,不了了之。
      有次,老张他妈带孩子来西安,四口人挤在他那间二十平米的民房里。我走进他住的那个丛林般密实的城中村,原来两三层的家住不断地被围着圈加高到六层七层。人在其中,遮天蔽日。各种气息,各种声响,混合在一起,许多人进进出出,形迹可疑。我调侃他说:你一个金领阶层,与底层草芥打成一片,这叫大隐隐于市。他摇头苦笑。我一边找着话题逗着孩子,一边跟他妈拉家常。不知为何,老张和他媳妇两人又闹起了矛盾,剑拔弩张,最后他媳妇哭着跑到楼顶上去了,我叫我媳妇赶紧跟去看看。老张他妈见此状况,也是满脸灰色,一个劲儿地数落老张。老张蹲在地上,头低得很低,看不清他的表情。老张是众人皆知的孝子,对他妈几乎百依百顺。他妈也是个刀子嘴,不肯吃嘴上的亏,和老张媳妇一样,人其实都不错。可对于老张,这两个暴脾气,好比一对王,老张夹在中间,日子好过不了。还好一个在城里,一个在老家,分居两地,矛盾被距离掩盖了。
过了几年,我们在城郊的同一个小区买了房子,他在我前一排。于是,在我们的对话里,多了一些“以后”、“我们小区”“咱们俩”之类的词语,把许多的期望和想象填充期间。可惜还没交房,我就移居陕北了。老张一阵惋惜,我说又不是不回来了。于是,他隔三差五问我:啥时回来?然后继续对未来展开联想。
      后来,老张买了车,孩子也接到了西安。我回西安,大冬天,早晨五点多,老张开车来车站接我去他们家,睡他们家主卧的大床上,跟他媳妇两个人客气得我都快有点受不了。老张家女儿很乖很漂亮,见了我这个不怎么见的干爸一点也不认生,一会就熟络起来,“干爸”叫得我直乐。跟老张聊得高兴时,他会忍不住说起少年时的江湖往事,那身手,那胆识,还有那些所谓兄弟,都让他怀念。最后,他也为自己庆幸。“差点就成了混社会的渣子了!”他嘿嘿笑着说。
      更多时候,我和老张彼此忙碌在自己的俗世里。有时,我瞥见老张的QQ头像,一脸傻样。我就想着,老张这会干啥呢?在熬夜加班?在玩网游?还是在祖国的某个群山之中的施工现场来回奔忙?偶尔,他打电话过来,跟我抱怨眼前的生活。他经常说得一句话就是:真不想干了,没意思的很。他常常让我把他弄出国去,挣外汇去,说得一本正经。后来他又说想开个游戏厅,找个后台,钱财滚滚来。有一次又说他打算单干,到时候拉我入伙,兄弟一起打天下。说得多了,我就怀疑他是在揶揄我,可又不像。后来我想,老张也许是被生活憋闷的太久了,这些似真似假的话都是他游上岸吐出来的泡泡,仅此而已。
      去年我回去,老张给我说他要攒钱再买套房,把父母借来城里住。我说这不现实。父母年纪大了,在农村住了大半辈子,在城里根本不习惯,过个马路都让人心惊胆战。老家又不远,多回去就行。我没说的是:接过来,一对王凑一块,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老张十有八九得过孙子一般的日子。或许,是我想多想复杂了,老张毕竟是老张,他的生活可能和我想象的差距甚远。
      差不多有一年没见过老张了,过年前他打过一个电话,那会他老爹骨折,他在老家陪护,电话里我们闲聊了几句,就匆忙挂了。我认识老张二十多年了,用老张媳妇的话说,我们应该算“发小”,关系跟别人不一样。可我总觉得,这二十多年的时光,并没有让我真正了解老张,很多时候他还是和刚认识时一样陌生而新鲜。可回头又想,我又对自己了解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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