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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苏醒的红果果

2021-12-26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总觉着我欠了云生一笔债。这笔债怕是今生都无力偿还。
  云生是大伯唯一的孩子。大伯是军人,退役后成了一位人民警察,却在一次执行公务时被匪徒砍伤,再也没有醒来。那年,云生十六岁。大伯死后的第三年,大娘改嫁,云生不愿随着大娘同去,便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
  云生是祖父祖母唯一的孙子。每次,祖母念叨起云生,就会掉泪。她总说,云生是个苦命的孩子,云生高中毕业后没有再读大学,守着家里的一间房、几亩田地,跟着祖父学做农活。
  云生断了一条腿,一直到三十二岁那年才娶上媳妇。在乡村,像云生那样大的男子老早就当爹了,云生的婚事一直是祖父祖母心头最大的心事。云生性情忠厚,人又长得挺帅,村里也有姑娘喜欢他,云生本来有自己的心爱的姑娘,可以抱得美人归,却一直拖到三十好几才勉强娶了一个他不爱的女子。

  二
  云生的腿是在他十九岁的那年夏天摔坏的。他爬上了村外那棵有着一百年树龄的山楂树,只为了去帮我采摘那红红的诱人的山楂果。
  十岁那年的暑假,父亲把我送到了祖父祖母身边。我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来都没有见到过那么高大的树,更没有见到过苍绿的树枝间挂着那般可爱的红果果。
  第一次见到这棵山楂树,我正坐在拖拉机上,云生来车站接我和父亲。他光着黝黑的膀子,开着拖拉机哼着我听不懂的小曲儿载着我们回家。村里的石子路高低不平,震得我直想吐,拖拉机冒出的黑烟、发出的“嗒嗒嗒嗒”的声音让我有点无法适从。云生回过头,憨厚地朝我笑笑说,小妹,你看看两边的风景吧,瞧,村口有一棵又高又大的山楂树,那边,在那边!
  我朝着云生手指的方向望去,真的看到了一棵山楂树,还看到了小小的红果果。我问父亲,我爱吃的山楂卷就是这个红果果变出来的吗?父亲笑着点点头。我问云生,树上的红果果,是不是摘下来就可以吃?云生也笑着,露出白白的牙说,洗干净就可以吃啦,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我开心地跳起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早已忘了这是在拖拉机上。
  父亲只在老家住了两天就回上海了。祖父忙着照顾他的鱼塘,他的果园,他的鸡鸭;祖母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了,为我和云生做好早饭和午饭,然后背起一个大竹筐去十里之外的镇上摆摊,黄昏时回来就忙着给我们做吃的,能陪我的只有比我大九岁的云生了。每天祖父和祖母出门前,总会叮嘱云生,云生啊,把你妹妹照顾好了,别让她摔着磕着了。
  每天一早,云生带着我先去祖父的果园,告诉我这是什么树会开什么花会结什么果;带我去鱼塘,教我给鱼儿们喂食;带我去草地,和我一起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白云朵朵飘……而我一直没有告诉云生,其实,我最想的是去村口看那棵山楂树。
  当这些都玩腻时,我想去看山楂树的愿望就越来越强烈了。在我的软磨硬缠下,云生终于答应带我去看山楂树。不过,他严肃地告诉我,这是村里最珍贵的一棵树,每天都有村民在树下看管,那红果果也只能看,而不能摘来吃。我点点头,答应云生只站在桥头看看就好。

  三
  如果我能够预知云生会摔断腿,如果我能预知云生会因这条残腿和心爱的姑娘分手,如果我能预知接下来发生的种种不幸,那么,任性的我无论怎样也不会向云生提出进一步的要求——我要吃红果果,让云生爬上树去摘给我。
  那是一个黄昏,天阴沉沉的,我坐在院子里看着攀附在老墙上的绿色藤曼发呆,云生陪在我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叨着。这时,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来找云生,云生说这是他的高中同学叫娟子,娟子圆圆的脸蛋儿一下子挂满了红霞,她甜甜地叫着“云生哥,云生哥……”大大的眸子亮闪闪的,好看极了。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跑到娟子面前,说,姐姐,你让云生陪我去看山楂树好不好?娟子为难地看看云生又看看我,和云生嘀咕几句,我们三个人就说着笑着出了家门。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为何会那样迷恋那棵山楂树,为何非要在那个沉闷的夏天吃到树上的红果果,但那年才十岁的我,身在故乡,夜里躺在祖母家的大床上,心里空落落的,连梦里出现的都是一棵棵高高的山楂树,心头想着的就是树上那红红的山楂果。
  我和云生、娟子一起站在桥上,离山楂树越近,我感觉自己越是渴望靠近它。这时,我从娟子那里听到一个令我兴奋不已的好消息。她说,我听我爸讲,今天看管山楂树的海叔不在,因为他家的闺女要生宝宝了。娟子一边说着一边踮起脚向山楂树看了看,肯定地说,海叔不在呢。我拽着云生的手说,云生,你帮我去摘一颗红果果,一颗就好。
  云生点头答应了,带着我和娟子走下桥,一步步地走近山楂树。桥下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河面上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石头。云生一边朝树上爬,一边叮嘱娟子,看住我妹妹,别让她摔到河里去了。
  那一刻,当我真正靠近山楂树时,我才发现那棵树真的很高很高。天渐渐黑了,我仰着头,使劲想要看到更多的红果果,却怎么也看不到,只有一两颗在我的眼前晃着红色的光。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当时的情况是云生越爬越高,而站在树下的我,心儿便越来越慌乱。我使劲地抓着娟子的手,手心里全是汗。我开始后悔了,不该让云生去爬那么高的树、去摘果子,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差不多快要摘到红果果的云生不知怎么没踩稳,“啪”的一声,从高高的树上重重地落在地上,随后滚下坡,一直滚到了河里。接下去,便是我站在河边大哭,娟子哭着跑出去找人救云生。
  我蹲下身来,试图伸手去拉云生的手,可云生却无力地摆摆手,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我好怕,好怕那湍急的河水把他冲走了,我嘶哑着嗓子喊他,云生,你不要死;云生,求求你,不要死,云生……很快,娟子来了,娟子他哥带着几个人把云生捞上了岸,云生的衣服破了,脸上、身上、腿上都是血痕。云生被闻讯赶回家的祖父送去镇上的医院,我被娟子带到了祖母面前。祖母没有训我,只是不停地叹气。我站在院子的木门前,一手拉着垂挂在门板上的绿色叶子,泪流满面张望着。
  天好黑,风好大,那一夜,云生没有回家。
  第二天一早,祖父回来了。他说,云生被连夜送到了县里的大医院里,一条腿估计保不住了。祖母一听,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四
  一晃到了八月中旬,云生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当他回到祖母家时,腋下支着一根拐杖,左脚的裤脚管在八月的风中空荡荡地来回晃动着。那一刻,偌大的庭院里,我和他面对面地站着,一个无法逆转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云生的一条腿没了,都是因为我。
  从那天起,云生再也不会对着我憨厚地笑,他此生的快乐,在那个黑色的夏天被我这个不懂事的妹妹生生地夺走,而我也不再会快乐,我对山楂树所有的莫名其妙的好奇将在这个惨痛的事实面前消失殆尽,只剩下这悲凉四溢的庭院。
  我不是个勇敢的孩子,至少在我十岁那年不是。云生出事之后,白天,我不敢和他说话,也不敢走进他的房间;晚上,我整宿整宿地失眠,有天半夜醒来,哭着给父亲打电话,断断续续地说着事情发生的经过,随后便眼巴巴地盼着父亲早日带着我离开这个让我感到害怕的庭院。
  云生回到家后,开始拒绝吃饭,祖母端进去的饭菜被他扑翻在地上。娟子来了,他也不愿意见,他对着娟子大吼,说让她滚,以后再也不愿见到她。好几次,我都能在客堂间,清晰地听到从里屋里传来他敲打那条残腿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一把重重的锤子敲着我的心,敲碎了我那个夏天里所有的快乐时光。
  几天后,父亲终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父亲说,要把云生接到上海去治疗,等伤口愈合之后,为云生安装假肢。但云生不愿意,祖父祖母也不同意,所以这件事最后还是没有成。
  在父亲带着我离开时,我去和云生告别,我用手轻轻扣着他的房门,轻声地唤着:“云生,云生……”屋内的云生没有回应,但巧的是,那时正好有阵风吹来,“吱呀”的一声,门就这么开了。于是,一些莫名的不安随着这缕风钻进了我的体内,有种莫名的抖动粘附上了我。
  云生……我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那一刻,我已没有了一个半月前的那般伶牙俐齿,笨拙的我不知如何向云生告别,甚至没有勇气说那一声“再见”。
  那天,在祖母的庭院里简单用完了这个假期的最后一顿午餐,父亲带着我离开了那间让我感觉窒息的庭院。离开时,因为云生的腿残了,我们不能再和来时一样坐上他的拖拉机,只能步行几里的路赶到村外的汽车站。一路上,依然是那条高低不平的石子路,经过那座小桥时,我不敢去看河岸边的山楂树,多想告诉云生我内心有多后悔,父亲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伤心,他搂紧了我,说,孩子,云生会原谅你的,一定会的!但今后,你一定要记住,有些事做错了没关系,但一定要知道错了,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尽量避免不再去犯同样的错!趁一切都还来得及。

  五
  第二年的暑假来临之前,我收到云生从老家写来的信,在我拆启信封的那一瞬,一张相片落下来,落在我的脚面。拾起,我看到了一个站在山楂树下的少年,他的腋下依然支撑着一个拐杖,但他笑得很自然,在照片上,我看清了去年夏天没有看清的红果果。
  在这张照片的背面,我看到了云生写着几行字:
  坏丫头,一直忘了跟你说,去年夏天你来时,一直没叫我一声“哥哥”,罚你今年再来,哥哥带你去看山楂树。
  那一年的暑假,我没有回家。因为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对云生造成的伤害。几个月之后便是冬天了,云生随着祖父祖母来上海过年,也带来了关于云生的好消息,云生在村里承包了一家养殖场,云生被评为市残联年度优秀青年……父亲带着他去上海的医院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医生提出了为期一年的康复训练建议,父亲为云生购置了一套价格不菲的训练器材,在他们返程时一路护送到家。
  我一直都有记得,那一年除夕之夜,我们一家四口和祖父祖母、云生围在桌前吃年夜饭的情景,我第一次叫云生“哥哥”,跟他说“对不起”,他拄着拐杖走过来拥抱我。在农历大年初一的午后,雪停了,天空放晴。冬天少有的灿烂阳光穿过云层,扑打出一束束温暖的光。
  我和云生坐在庭院里享受着暖阳的抚照,云生告诉我,小妹,去年你和二叔回家时,我去送你了,我站在桥头,看着你们离开。我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一刻,日光倾城,生命中原本打开的疼痛一一闭合,生命中所有的悲凉丝丝缕缕地从时空中渗漏,所有美好的个体都将在春天来临之前一一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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