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到茶的岁月

从茶到茶的岁月
      时光总是太瘦削，走了清明，也走了谷雨。一季的好茶又陆陆续续地幻化出来。临安有海拔很高的山，那里一年四季没有让人谈之色变的雾霾，那里有一山山的茶树。很幸运，我得了几包洪岭的高山野红茶，听友介绍，香气馥郁，味道很棒。
     一时孝心转动，我立马拨通父亲的电话，“爸，我有几包好茶，寄两包给你？”“我有的是茶叶，你自己留着喝吧。”那端，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坦率爽朗。
    以前我不知道父亲是吃茶的。在我二十余载的岁月里，扳扳指头计算，和父亲共处的时间，约莫只有两三年吧，关于父亲的往事，却也不算少。父亲不足二十岁出外打拼，工作需要他总是出差，从我记事起，父亲每次回家都像是家里来了客人一般。
     血总是浓于水，我不记得小时候自己是怎样的感知，才五六岁的孩子，别人说“你爸回来了。”就不声不响从邻人家离开，像蛇一样游走到父亲身边，很自然地往他怀里钻，他顺势抱起我，我一下子生出往常没有的神气。父亲抱着我到邻人家串门，大婶羞我“恁大的人还要爹抱。”我似乎害羞了，更紧地贴住父亲颈项，暗喜父亲也不理会大婶的嘲笑。
     后来父亲有了新的感情生活，我便变作了客人，每年假期去他们那里小住。那时我没留意过父亲是否吃茶，每天只顾和同龄的妹妹疯来疯去。只记得有一天清晨，我们难得的起了个大早，要赶去早点铺吃酸辣汤，太阳还没出来，我忍不住冻得哆嗦，走到大门口，惊异地发现父亲躺在躺椅上怔怔地发呆，手里拿着一只水杯，见我们出门，斜眼瞥了一下，没有做声。那只水杯里有没有茶叶，我没有印象，小小的心只是感觉新奇和好玩，难道父亲是不睡觉的？他每天已经是早出晚归了，怎么四五点钟不在清甜的梦乡。几岁的孩子，是不会想到住的房子、吃的鸡腿、穿的花衣裳，这些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在父亲家做客的日子，倒是非常开心。我现在无法得知当时的开心是为什么，是远离乡村、接触城市的新奇，还是贪图安逸美味的生活，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每次心里都不舍得回家。第一次做客后回家我是不知情的，父亲说带我出门去玩，我不知哪里来的预感，心里半信半疑，疑心是要送我回家了。套上新买的裙子，裙子是紫红色厚实绒面的背带裙，裙摆滚一圈镶花，配一件奶白色长袖衬衣，衬衣的纽扣精致有花边，父亲在我裙子的两只口袋里装满了糖果。被送回家的我也没吵没闹，记得到家时天落雨了，有亲戚在奶奶家，我掏出一路颠簸所剩无几的糖果都给了表妹吃，自己似乎很疲惫，歪在床上不说话，父亲也躺在我身边，没有说什么话。
    童年岁月大抵是如此的，在做客和返家中反反复复，发现父亲吃茶的习惯，是读了大学以后。高考那年，我的成绩不算理想，只过了二本线，父亲也没埋怨。报志愿的时间很紧促，那时候我迷恋南方，像乡愁一样怀恋着南方的水，我兴致勃勃地查着够得上的学校，在纸上划拉着几个志愿学校。父亲进房间来，瞅了瞅那张纸，过了好一会儿，轻声说了一句：“你也可以查查山东的一些学校。”我只装作没听见，便没做声，心里却惊起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细瀑，我没想到他会在意空间上的距离，空间上的距离，有时候也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读了大学，在假期里，父亲与我聊得也多起来了，会聊到他第一次失败的婚姻，聊到他也辉煌也跌跤的前半生，聊到我们家族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许多次闲聊中，他跟我显摆：“这是某某人杭州捎来的龙井茶，这是别人送给你二爷爷的安吉白茶，他不喝，转到了我手里。”我才注意到，父亲的杯子里总是泡着酽酽的茶，我要倒一些在自己的杯子里，他拦住我，“很苦的，你要是喜欢，再另外泡吧。”我看看他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添的一些疤痕，几时没留意，头发也大半花白了，和我小时候印象里爷爷的样子竟然重合，不觉惊住了。而父亲杯子里苦涩的酽茶我终究是没去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