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老井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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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井枯干的那些日子,村庄也病病殃殃地打不起精神来。确切地说,因了高速铁路线的修建,沉静数百年的村庄在忍受一场突如其来开膛破肚的疼痛后,正在慢慢疗伤和喘息。
那个时候,我在报社正干着记者的工作。之前,因为接到村民反映饮水困难的热线电话,我曾来到与我家乡相距数公里的一个名叫东冲头的小村庄采访。铁路线的修建,已导致这个原本水源富足的小村溪塘干涸,稻田无法栽种而抛荒,几口水井在烈日下枯干发白,如同渴死的鲤鱼张着的大嘴。在我采访的时候,刚好有一辆施工单位装水的罐车从远处拉来饮用水,村民闻风而动,男女老幼提着各式大大小小的水桶水罐脸盆朝送水车蜂拥冲去,大呼小叫兴奋异常,将水车围得重重叠叠。这个场面令我立刻想到了电视画面上非洲沙漠的饥民,在大热的暑天,后背似乎也不寒而栗。
当有一天,家乡的人告诉我,说我们村前的老井也因为这条铁路线的修建而枯死了,我真有点不敢相信。
相比附近的村庄,我家乡的水源无疑是十分丰沛的,村前有小河和水圳,水田广阔,池塘密布,村后有积泉而成的山塘。童年的记忆里,村庄山林茂密,绿水环绕,鸟声呢喃,流泉淙淙。即便近二三十年来,环境不断恶化,山头裸露,山泉消失,河岸荒芜,河水瘦弱,至少村前的稻田不曾干旱,村前老柏树下的那口老井依然长流不息。记得有很多年涨大山洪的时候,与我们村庄一河之隔的油市塘村,水井因地势低而淹没,那边的村人常过河来我们村前的老井挑水,让我这个有着大村子主义的人曾在心里很为老井骄傲过好多回。
如今老井枯死了,千真万确,且为我亲眼所见。三口井眼一字排开,井底除了淤积的干泥,滴水全无。没有了流泉的老井,也就没有了丝毫生气,即便那棵老柏树依然在烈日下伸张着苍绿的枝叶。我甚至担心,这棵老柏树有朝一日也会被砍伐,或者干枯而死。
有村人对我说,你在报纸上报道一下,他们以为报纸是包青天,百事包管。有干部对我说,天子工程,报道也没用,哪有工程建设不带来损坏的?何况我更深知,报纸也不是记者自己家的报纸,那后面还有编辑,副总编辑,总编辑,甚至各级宣传部门和大大小小的权力人物,那么多眼睛盯着呢,控制负面报道是他们的日常职责。
数百户人家的饮水问题也不是小事,村民与各方力量不断交涉谈判妥协,在看得见看不见的利益诱导下,村民躁动的情绪不断分散和消解。原先的村庄也一分为二,被拆迁的百十户人家,跨过小河,在一座推平的小山包上建设新房,自成新村,并在河边挖了一口深水井,通过水泵和管道,每家都喝上了自来水。剩下依然在老村生活的人家,都在自己门前或院子打压水深井或者抽水深井,有一段时间,村里打井的生意十分火爆。各家都在忙碌,只有村前老柏树下的那口老井,张着空洞的大嘴闲看天日,虚度流年。
然而老井干枯的日子,村庄仿佛丢失了魂魄,没有了灵气。原先终日喧闹的老井边,已经不见了人影,那条通往老井的青石板路,也蒙上了一层尘土,不再油光发亮。尽管各家饮水无虞,但挑水的扁担和水桶在墙角里生了蛛网,村人还是感到了不适。在村前闲站和闲聊的时候,村人总会说起老井,回忆一番,叹息一阵,各自散去。有几年时间,我偶回村庄,看到老井这幅光景,总会隐约地忧虑,有朝一日,这个村庄终将变成一盘散沙。
今年春节前夕,我带着儿子回到村里走一下亲戚,看看老家的房屋,顺便在村里走走。在经过村前新修的水泥大路的时候,我突然看到老柏树下的老井边蹲着几个妇人在洗衣服。我猛然一惊,随即牵着儿子的手就往老井走来。让我想不到的是,老井竟然又清泉悠悠,咕咕流淌,老柏树干和老井的围墙上,贴了几张小儿寄名的菱形红纸,一如从前。我心头一阵喜悦,掏出相机,对着沿井边俯首看鱼的儿子一连拍了几张照片。
我兴奋地向洗衣的乡亲打招呼,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饱含笑容。“孝纪来了!”这时,我身后突然有人在叫我。我回身看时,是文彩老嫂嫂,肩上正挑着一只箩筐和一个水桶,从井边石阶上经过,她停了步,笑着对我说:“是我仁录他们把老井修好的啦!还引到宗祠边又新修了一口井,这下方便了。”仁录是她的大儿子,是现任村支书。说这话时,文彩老嫂嫂满面自豪。
这时,我看见老柏树和文彩老嫂嫂的身后,从高大厚实的高速铁路桥上,一列白色的子弹头列车呼啸而过。在初春来临的暖阳下,古老的村庄,新修的高速铁路,饱经沧桑的翠柏,劫后重生的老井,年迈的嫂子,年少的儿子,整个画面是如此的明丽生动又和谐。
老井咕咕流淌,村庄又有了灵魂,有了生机,有了活力。
2014年6月21日 写于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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