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与鸟的野桃

　　上一次登上南山，是在十几年前。
　　山很高。“冬至”未至，午间的阳光就被南山遮住了，直到黄昏时分，太阳才重新对小城露出那张虚弱的脸。山很陡，险峻处必须曲腿躬身方能前行。
　　最早登上南山的人，如今难知其谁，但他们确实用脚踩出了一条山路，他们顺着山路上山去，在山地里耕作，在山林中砍柴、采摘。如今，无人再务作山地，也无人再砍柴，但返荒的土地和逐渐没于草莽的山路还是他们在这个世上留下的存在证据。山路是那样的曲折蜿蜒迂绕回还，使得山路的实际长度是大山坡面长度的数倍。
　　南山无名，没有什么历史积淀，也没有名声在外的景致，除了石头黄土野草灌木，再没有别的什么可称道的。山体厚厚的黄土上，大面积的山地已经弃耕多年。不过山还是山，还那么高峻；路还是路，至今还有人提说那条登山的小路以及难以企及的的山顶。
　　之所以还在提说，是因为那座大山仍然蹲踞在小城南面，就横亘在人们眼前。
　　我的登临，不为别的，只为它在冬日里遮住午后的阳光，在夏日里挡住南来的风。自我开始生活在这个小城，我就想攀登它了。这是我的生性。我总想推倒遮拦我视线的东西、推开阻滞我呼吸的东西，如若推不倒也推不开，我必然奋力翻越。南山即是其一。它拦住南来阳光的表情很强横，它阻住南风的态度很顽固，它的存在让冬天更冷，让夏天更热。尤其是，它不能让我看得更远，让我的呼吸不自由不轻松。
　　我前后三次登临山顶，两次在早春，一次在暮春。
　　早春的两次登临，我都没有遇到阳光，也没有看到更遥远的南方的天空。我遇上了山顶上独有的高寒。高寒的活体是犀利的山风，高寒的僵躯是阴翳处的积雪和冻土。那些煞白而阴森的积雪发散出来的冷意沉重而坚硬。虽没能纵目驰怀，但因为有风，我所得到的酣畅的呼吸就成为登顶南山实现的最高价值。
　　当然，我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在阴郁的早春，山顶总是缭绕着灰暗的阴云，一旦登临，我只能看到云雾笼罩之下有限的山顶。登顶之后，才发现现实与想象相隔甚远，我看到的是莫名其妙的空旷和苍凉。热汗涔涔的肌肤，汗湿的内衣，都被高寒变成触感真实的冰冷，那种冰冷里凝结着常识性错误的低级性。纵目驰怀和自由纳吐的初衷幼稚得可笑，然而，人已在顶。如果第一次犯错可以原谅，第二次犯错简直就是不可饶恕了——出门之前并未观察天色，登顶之后，迎候我的是早春一场迷蒙的山雨。连自由顺畅的呼吸都不在价值考量之中了，那种失落与自责简直无法言说。
　　感性的狂放弥散于理性的反思，登山的结果只剩下关于登顶的纯粹叙事，抒情的可能绝对没有的。也没有理辩的冲动。在那样的结果面前，一切虚构意念和手段全都失去意义。时隔多年，我还常常想起那次登顶，觉得那个颇具失落感的经历有些灰暗，有些难再启齿。关于登顶，思绪无拘无束到信马由缰的时候，偶尔想起曾于山顶上见过醉红的黄栌叶的，但黄栌叶带着饱满的凝冻。那种处于凝冻状态的胭脂色很晦涩的，终究未能引发我性爱与情爱的想象，而我一直认为，性爱与情爱的想象是可以助长一个人上进心的；性爱与情爱的实际作为，是可以成功淡化乃至消解一个人的挫败感的——醉红的黄栌叶至今没有在我心中温暖起来。
　　暮春的那次登顶，我是吸取了前两次教训的。终于等到一个天光明艳的日子，整装出发。那一次我也提前设定了两个目标，其一是在晴日登顶，实现纵目驰怀自由纳吐的夙愿，其二是在阒寂萧瑟的冬日之后，在凝滞阴冷的早春之后，顺道看看衰草复萌，听听春鸟啼鸣，并借此消释漫长冬日里积存于心的块垒。至于多年不见的野树吐芽残枝着花，我竟怀着失散多年再次相逢的悲壮情愫而满怀期待了。另者，我在城中已经看到返青的山体上呈现出一大片粉红的晕，凭那色相可知，那些在焦渴的山体上花开成晕的，一定是野生的桃杏之类。在一个男人的情欲世界里，若论春色的娇嫩妖冶，则常莫过于桃杏花开。
　　那一番功夫下得很值。一路所见尽是暮春的容色。尤其让我沾沾自喜的是，当我终于置身于那一大片粉红之晕中，我确实看到了一大片野生的桃树。花开正盛，只是花朵太小，颜色也极淡漠，远看有色，近观几白。造物给我一双眼睛，也给草木一种色相，而远近所得殊异如此，我便相信造物还有另一种我永远无法知晓的意图。
　　我以为我应该志得意满了。在城里，我实在无暇也无心境赶赴一个又一个热闹得令人头晕目眩的“桃花节”，但在高峻的山野，那些肌肤消瘦容色淡漠的野桃花，已让我成功越过时间的远隔回到童心初启的乡间，于宁静处，于寂冷时，于桃树开花时，从桃树下走过，打着寒战，缩脖统袖，等待回暖的日子，等待桃熟的日子……
　　彼时尚无蝴蝶，剽悍的野蜂已经轻松地采撷其间。
　　偶然发现桃枝上残留着干缩的桃，生于我内心深处的惊喜俨然苍穹开裂天界乍现——且高且远的山上，果熟而无人采食，我何不于桃熟之季上来摘桃呢！
　　看过野桃花，我登临顶上。
　　很难得的一个朗朗春日，但我所见依然出乎预料。我所期望的南边还是苍茫的薄云和蒙眬的群山，灰蒙蒙，白茫茫，仿佛混沌天地尚在继续分开而未完全分开状态。想象中的广阔视野并未出现，纵目驰怀和顺畅纳吐的想法依然是一个梦想。
　　但我还是觉得心气平和，因为有野桃花作为铺垫，我的心里便没有严重的失落。
　　在山下的村子，我向人求教：山上的野桃几时能吃？
　　答曰：“早得很，要等到阴历七八月间！”
　　我记住了这个时间。
　　转眼就到了金风浩荡的日子。择日启程，一路想象着野桃子的模样和滋味。
　　太热了。我的肺好像烧得正旺的锅炉。想象中，我的喉咙糊上了厚重的煤焦油；我的汗水，那简直是全身的水都被烧开了，热气腾腾的，水林水滴的！止步喘气的时候远远多于移步前行的时候。喷淋而出的热汗屡屡糊住双眼。我预感到上山采摘野桃子的计划正在落空之中。
　　当我解嘲一般试图做出象征性的最后一搏的时候，路边灌木丛中窸窣有声，旋即窜出一条油光黑亮的乌梢蛇来。看上去，那家伙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虽然不是冲我而来，但那一种天下无敌的架势委实让我倒退了好几步——我在回撤了，我受到的最大的压力是无法给自尊一个圆满的交代。
　　退到一个较为宽敞平整的路段，心跳如雷，汗如雨下，恐惧与自尊的双重挤压下，我的情感和理智大面积留白，比八大山人的画作还要空还要白！
　　一个荷犁驱牛者要上山去。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问了我一句“你去哪里？”
　　我说，想到山上随便转转。唯我能知，我只是给对方展示了一张语言的毛皮，语言的血肉乃至灵魂，我真的不好意思展现出来。
　　“不要去了，正是野蜂吃山桃子的时候……”他的话未落音，路旁又窜出一条乌梢蛇。
　　“还有这些！”他指着乌梢蛇消失的树丛对我说。
　　我像一块路碑一样站在原地。荷犁驱牛的人，缓步上山去了。
　　野桃子不是我的，我好像对自己这样下过结论，并感到这个结论很残酷。但我更想知道野桃子是不是同时属于荷犁驱牛者，但他走远了。
　　是也不是，我都不能继续上山了。看着越去越高越去越远的荷犁驱牛者，我的脑子里闪过一道电光石火：野桃子是属于蜂和鸟的，野桃子，野蜂，飞鸟，它们是一伙儿的，它们都是属于大山的。我独不是，我只是一个入侵者，是一个不怀好意的造访者。而这一点，造化好像早就设定了一个万古不变的美妙程序：秋阳如虎的季节里，野桃子成熟；凶猛异常的乌梢蛇在这个当口四处游走，觅食；树木长到葱茏茂密覆道阻途；一切有违造化之伦常的力量变得极其脆弱，比如我；一切顺应造化之伦常的生灵开始享受属于它们的封闭世界，比如野蜂、飞鸟和昆虫。
　　荷犁驱牛者肯定吃到过野桃子？抑或，他想独占野桃子，而故意对我夸大了上山吃桃的风险，让我知难而退？
　　没有答案。但我的内心已经生出虔敬了，因为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对荷犁驱牛者的臆想和揣度是极其可鄙的，毕竟，他是一位荷犁驱牛者！是一位诚服于大山的生存者！我对自己说：荷犁驱牛者能够上山，我必须半途而废，没有别的原因，这些都是造化之神的意思。
　　诚服于大山的威严与神性，隐藏起可怜的自尊与偏执，我返身走在回城的路上。
　　我只能猜测，野蜂，鸟，野桃子，完全被大山接纳，荷犁驱牛者仍能被大山接纳，但我不被大山和属于大山的一切所接纳，我来自城市，而城市与大山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我的身上应该带着城市独有的戾气，在造化之化身的大山面前，这种戾气只能表现为怯懦，宽宏、自足且和悦的大山是不会接纳我的贪欲和怯懦的。我已与程式化的城市生活高度相容，我属于城市。至少在当前，城市和大山在气质和灵性上是无法彼此相容的。我早就改变了自己的行走姿态，我在背离造化的漫漫歧途上已经走得太远。诸如荷犁驱牛者那样尚未完全脱离大山而生存的人，他们与造化之神性还有一息相通，他们还在享受着造化给予他们的灵性，也有资格、机会和能力分享大山的馈赠，比如土地，比如野桃子。
　　我却不行，作为造化之化身的大山已不能和我通融，我所追求的生活已经背离了造化的本意而丢失了生存的乐趣，我必然领受生活精致化所致的天性剥离的命运，不再承受自然伦常的护持。我的生存手段已不为造化所接受。我已经习惯了社会性的生活方式，丢失了自然性的生存方式。作为一个生活高度程式化的人，我与大山，与野桃子，与蜂、鸟，与蛇，早已不相容于同一个生态系统。我丧失的是自然赋予的生存能力，得到的是受困于社会的生活能力；生活是群体的事情，我必须像一条沙丁鱼一样把自己深藏于群体之中，实际作为却是努力生存；生存才真正是个体的事情，但我已不能让自己获得更高程度的独立，实际作为是在以同质化为标准努力生活。生存中的人是造化的一部分，生活中的人是脱离造化的另一部分。
　　野桃子是属于蜂和鸟的，荷犁引牛者是属于土地的，他们都是属于大山的。我属于城市，至少目前属于城市。在城市与大山之间，我看到两种可能：其一是荷犁驱牛者曾经从蜂和鸟中异化出来，正从土地上异化出来，将从乡村异化出来，融入城市这个能源高度集中、精确控制的超大系统，变成另一个我。另一种可能是，我退回到荷犁驱牛者的群落，荷犁引牛者们退回到蜂和鸟的群落，蜂和鸟，它们对天空和大地的皈依是不曾动摇的。我相信，这两种可能在物质演化法则的推动下，都将产生真实的时间性结果。
　　十几年时间过去了，再想登山，人至中老，力有不逮；在城市中劳碌，无闲暇，也无心境。今夏甚热，几不出门，借助空调享受着人造之火演变出来的清凉。偶尔临窗，看到苍茫的南山，忧思重重，心头常掠过一丝丝惊悚：造化之力给我的馈赠之一是让我平安中老，给我的警示之一是削弱了我的体力。它还给我严厉的训诫：有些阻拦你可以推倒或者翻越，因为那些是有形且有限的；但有些阻拦你无法推倒也无法超越，因为它们是无形且无限的。
　　每年春天，南山上的野桃树花开成晕，我还能远眺，但其果熟常在秋阳如虎、蜂蛇阻途的时节，若无奇迹发生和机缘巧合，南山之桃，我无法采食。南山之桃不可采，却不关人的少壮还是中老。
　　一切一切，都是造化之神的意思。 　　2017-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