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办法照亮自己

　　又一场夜雨把我吵醒。
　　醒来后，我感到的秋夜，像深厚的煤层，我像一片变成化石的植物叶子——梦想着曾经见过的天日，沉默多年，我已经习惯。
　　睡眠不足。天明以后的许多事情，无法驱走我的疲劳，午间前后，我总会闭目小憩。再醒来，又觉得自己堕落了一回，有些愠怒，有些伤感。天亮以后的那些事情，都像梦的残片，凌乱不堪。总要扬起头来，寻求解决方案。唯独满天的浓雾不碎裂，不散落，像一面破烂的旗帜，褪尽了颜色，消完了图案。但还在天上铺展开来，仿佛要凝固昔日辉煌的战绩，仿佛在反复讲述唯一值得不断讲述的一段历史。而这，又是极其徒劳的。连旗帜都变成灰白的了，那一段历史又怎能复活过来；破烂的旗帜所代表的，在这人间不再鲜活。而旗帜所遮蔽的，是生机隐退的大地，是不再亢奋到张狂的城市。
　　其实，初冬的气息悄然来了。工作间里，最空旷也最显眼的地方，那个电炉，再次于屋子中央，赫然蹲踞，它就像一个沉睡多日的龙钟之人，醒过来了，开始接着讲述漫长冬天里冗长的故事。电炉发出暗红色的亮光，又让我想起古老的火塘。火塘燃烧不息年代里的故事，有些悄悄窜进城市，并在城市最幽暗的一些角落里，变成一些人心里，不可治愈的毒疮。那些毒疮，电炉的热度是无能为力的。
　　但还是让我太感到惊悚了，居然，初寒时候，人会用这么一个东西代替太阳或火塘。
　　电炉发散出一定的热度，让我感觉到是一种享受了，我又怀念渐去渐远的夏日时光。
　　工作间里很安静，因为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无处不在的灰尘，好像也因此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却不知它们是否也开始思考生老病死，以及情欲，暗恋，偷情，老年痴呆，以及乐土和天堂。电炉发出的暗淡的红光也是可有可无的，毕竟，为工作间负责照亮的是八支荧光灯管，出于节约的考虑，我常开其中两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穷害怕了，小气惯了，生怕有一定一点的浪费，所有的奢侈，挥霍，那简直是可以带来深深的罪恶感的。
　　惨白的荧光灯光带有太多的冷意，太不适宜初寒的季节；对于无处不有的微尘，那种惨白且清冷的光芒也没有多少意义，毕竟，微尘，是无所谓光亮与黝黯的，反正卑微到不能再卑微了，悬浮或落定，都是那么回事儿。我所反感者，荧光灯管都高高在上，都发出惨白而冷峻的光，都理直气壮，都像被授了大权或被赋予光荣使命，都是狐假虎威装腔作势地睁大了眼睛，不怀好意地监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其实，它们所能监视的，也只有电炉和我，我会看会听会动作，而电炉，是会发出光和热来的。
　　这几天冷得快，我完全可以把电炉开得更大一些，以它饱满的能量之光热，驱走空屋子里的湿寒与冷清，顺便冲减荧光灯光的轻蔑和冷峻，抵消它的冷漠和蛮横。
　　却不行。
　　那样的话，这个清寂的工作间就会过热，我会感到不适，长此以往，会早早卸去我借以越冬的内在之火。
　　让我有些惊讶的是，我试过，把电炉开得更大，房间里很快变得燥热。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房间气温提升，那些荧光灯管也发出更明亮也更惨白清冷的光来，仿佛在全力抵抗来自地面的光热；那些灯管，差不多要爆发出淡紫的光来。我很吃惊，那种歇斯底里一般的光亮也像不停歇的厉声而喝；也像鼓得圆圆的眼睛，把我逼视。那样子，好像在对我刑讯逼供，要我对自己撒谎，而撒谎的结果是承认若干宗罪状！
　　这个，是绝对不行的！
　　甚至，我不想蒙受这些虚拟出来的屈辱，我宁可把电炉关小一点，让它忍气吞声一点，当然也可以说是宽容一点谦和一点，韬光养晦一点。
　　我大可不必与来自头顶的监视、控制与欺凌而火拼，毕竟，我的价值更高一些。
　　寒冷时候，电炉有时候也靠不住。
　　正当我安静工作或潜心读写的时候，房间里会突然出现“嗞——”的声响。循声看去，炉丝某处，两根螺圈打火了，发出更加惨白的光，不知要比晴天里的阳光亮多少倍。那简直可以叫做白热化的狂热。当然也是电炉丝即将熔毁的信号。
　　很快，发生电弧打火的地方，好像亮到不能再亮了，热到不能再热了，只听“啪”的一声，一道更强的光闪过，炉丝断了。红光随即黯淡下去隐晦下去。屋里的热度，好像也被熄灭的电炉倒吸回去，寒意从四面围拢过来，双腿发冷，后背发凉。应该是房间外面，漫天灰白的寒气乘虚而入了。
　　我常怀疑，那寒气，就是从遮盖天空的那面破旧旗帜上洒落下来的。
　　把炉丝熔毁的电炉拿到总务处去维修，顺便领一个替换炉。总务处门前经常摆放着几个待修的电炉，看上去，就像从火线上撤下来的腰残肢折的伤员。
　　电炉丝的螺圈，好像逃不脱一种宿命，毕竟，总有一处会发生弧光打火的，而打火之处总会很快熔断的；红热化会上升到白热化，白热化以后，总有那么一个时刻，狂热变成疯癫，疯癫变成崩溃。
　　我却习惯使用电炉，房间里的空调常常闲置。我很反感空调对室内空气的囚禁式折腾，那样长时间与外界隔绝，有限的空气在有限的空间反复循环，一切都变得越来越陈旧越来越污浊，虽然那样的空气会更凉爽一些或者更温暖一些。但到头来，结局是很可怕的。
　　也就是说，长时间“内卷”的结果，是很可怕的。
　　恕我愚钝，我不能从初寒时候看到什么诗意，更不消说隆冬时候。我只告诉自己，人的境遇恰如遇上不断变化的天气。从夏日时候的炎热，到初秋时候的湿热，到后来的湿凉、寒凉，转眼间，天地之间就刮起凛冽的风来。世界开始萧瑟，人与外界渐渐隔绝。尤其是，天寒地冻了，受本能驱使，需要寻求或创造温暖。天气方面的事情尚且好说，最起码，我还能有一个电炉，心境方面的事情，就是有苦难言了。就比如我的这个工作间，发出惨白之光的荧光灯管好像一些眼睛，把我所在的明处和暗处都在盯着；也好像有一些耳朵，在我得当面和背后听着。又或者，更多人，都被无形的冷酷逼到一间又暗又冷的屋子里面，迫使每一个人说一样的话，展露一样的表情，做出一样的动作，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要保持高度一致——那样，是不是更冷呢？阿巴基？阿玛尼？
　　夜雨连场，白天更冷。
　　从被夜雨吵醒，到做完必要的公干，转眼又到午间。一个仍无起色的日子已经过半。天晴的日子尚不可期。我却坚信，秋天总有一些灿烂的日子，总会有如银杏落叶杉之类叶子变黄变红的树木，在逐渐变冷的天空之下点起一堆堆火，在逐渐变硬的土地之上涂抹热烈的颜色。天空，一定会有一些日子的湛蓝，漫天浓雾，会化解为自由的云朵，洁白如随风而上的茉莉花瓣……
　　那些日子总会有的，我却不必傻傻地等。
　　出于生存，出让部分自由权利，务正业，这是难以改变的。但是，漫漫时光，总有一些不容收管的缝隙，我完全可以跺进去，读书，在一个绝对高级的世界里，给自己找一些可靠的理由，不再失望，不再畏惧，用信念之火，把自己照亮。
　　 2020-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