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有张熟悉的脸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多年以前行走于陇东道上,晨昏之间,黄土高原简略的曲面上一直平铺着饱满的阳光。阡陌为路,车为爬虫。发动机瓮声瓮气的鸣响在那样空旷、辽远的地方倒也显得血气方刚。阳光真的很饱满,所以能够穿透无边无际且匀称而朦胧的浮尘,低矮而有明显穹顶视感的天空昏
多年以前行走于陇东道上,晨昏之间,黄土高原简略的曲面上一直平铺着饱满的阳光。阡陌为路,车为爬虫。发动机瓮声瓮气的鸣响在那样空旷、辽远的地方倒也显得血气方刚。阳光真的很饱满,所以能够穿透无边无际且匀称而朦胧的浮尘,低矮而有明显穹顶视感的天空昏黄中带着煞白,仿佛粘稠的豆浆被冲淡了。
一样的冬季,一样的阳光,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现场。多年以前,照亮浮尘与水汽的阳光单纯而干净,闲散而安详。在同一种色调中聆听同一种声响,置身于敞篷班车上居然也有远游梦乡者,他们忘乎所以的鼾声让同车其他乘客喜出望外,渐次生出玩笑于旅途的冲动。其实,当时的天气是极冷的,言笑者的口舌都变得僵硬了,所以声音听起来都怪怪的,仿佛同车而行的是一群语言障碍症患者。继续听下去,又觉得那些声音极像高原上的野兽在相互交谈。后来,言笑者们也为自己怪异的声音逗笑了,只是,他们的笑声显得更加的奇怪。那种言笑与当时的天气与大环境极为般配,很明亮,很温暖的。而现在,同车远行的人早已经云散,在这样一个难得大晴的冬日,未知还有几人想得起来,并且能够清楚地想起其中的一两个。
教室,办公室,取暖条件都是很好的,但在无所谓冷暖的孩子们那里,先进高效的取暖设备似乎有些多余或者干脆无关紧要,他们总是不合时宜地打开所有的窗户。暖暖的冬阳在教室外面越聚越浓重仿佛开始拥挤了,尚未晒热的空气自窗而入,穿过教室,又从另一端的窗户里流出去。我感到有些冷,但孩子们丝毫也不觉得,非但毫无感觉,反而在课间十分钟里,他们在操场和走廊上大肆跳踉、奔跑,折腾得满头大汗。上课铃响了,有些赶紧凑到水龙头上去喝水,我一边暗自打着寒战一边制止他们并要求他们到水房去喝热水,但他们一笑了之,跑进教室。
年老体弱,这是很难逆转的。不过,也许在身体开始衰老以后,人对自己身体的变化以及对天气变化所发生的反应越加敏感、越加重视了。有所感觉,当然就有所反应。再作细想,所有的直接反应和条件反射其实都是来自人的心理方面,由于明确的心理暗示,人的身体耐受度明显减弱,患冷患热确为常理,我何能外。
在我面对一大群无忧少年的时候,一边羡慕他们勃发的活力,一边感慨自己的逐渐衰弱,心里就有被置于生活边缘的感觉。至于极冷的冬日忽然大晴,自然要追忆自己曾经同样无所畏惧的少壮岁月。
课后自由分享阶段,有个学生酣然入睡了,窗外一阵阵冷风吹动他的头发,但他似乎毫无感觉,虽然那时候明艳的冬阳已经照在他的头上、身上,但我依然为他的酣睡担心,怕他着凉。我示意他的同桌把窗关上——我素来不主张唤醒课堂上进入酣睡者,试想一下,他的困倦已经无法让他继续正常听讲了,唤醒之后也不见得就能认真听讲,倒不如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以便上好下一节课;再者,在课堂上陡然唤醒某生的举动会影响整个课堂而弊大于利,与其有扰于众,不如迁就个别。
自由分享活动结束,学生们开始私下低声交流,很快就变成公然吵嚷,天性如此,我亦不计较。即便有些吵闹,酣睡者在他的梦想里依然听而不闻,我不由得羡慕起他的淡定与强健来。
倏忽之间,此情此景仿佛让我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辆敞篷班车上。
人人灰头土脸,仿佛刚刚出土一样。车厢里的自由言笑逐渐沉寂下去,也许实在不堪忍受逐渐浓郁的夜色的重围,不堪忍受漫长而寂寞的旅途,不堪忍受有限的小环境和有限的人群,不堪忍受渐渐逼近的饥饿。人和夕阳,都显得无精打采的。唯有高原的长风依然劲吹不息,浮尘继续跑扑面而来,并均匀地覆盖到那一群东倒西歪的“出土文物”身上。打盹儿的人开始增多。上下眼皮难以负重一般合上,又极不愿意地睁开,然后,再合上、再睁开,后来,大多数眼皮合上之后长时间没有再次睁开,仿佛即将重新被埋进土里,他们的饥寒与孤独和着各不相同的梦就在高原土路上颠簸、奔跑。风把尘埃带来了,不再带走;风把暮色吹来了,不再吹走,天地之间可听的只有汽车引擎的轰鸣和风声,可见的是苍茫的高原和落日,那一轮血色的落日像一个熟透的柿子坠落在灰蒙蒙的土塬上,一动不动。
那时候还没有“汽车尾气”的说法,但人的腹中之气鼓而再鼓,最后变成“尾气”开始自由排放了——空腹屁多——“排气”声很快此起彼伏,奇怪的是彼时彼地大家都不觉得奇怪了,一是因为平素里奇怪的事件突然变得极其普遍也便不再感到奇怪,二是那些“尾气”差不多人人都在排放,厉害与人人同等相关,也便再无责怪的必要。再说,敞篷班车上,那种东西很容易随风而散的,即便有个别“浓度”超标的,大家也认了。真的没有任何必要去为那样东西争论,因为越来越明显的焦虑、饥饿、寒冷,已经让所有人对其外的一切失去了兴趣。
我一直醒着,感到两腿两脚越来越麻木了。
到站了,是一个基本开放的汽车站,没有站台,没有检票口,没有接站人员,没有灯光。有人在下车的时候摔倒了、跌伤了。上厕所,先是解不开裤子,然后是系不上裤子,双手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
胡乱吃些东西,在收费低廉的私营旅馆投宿。整个晚上我好像一直在做梦,梦里依然奔驰在广阔而沉闷的高原,还是呼啸的长风,是无穷无尽的浮尘扑面而来,是晴得有些虚假的天空和有些恍惚的如血的夕阳,但确乎还是一个晴明的冬日,一切都在灰蒙蒙地亮着,还在敞篷车里颠簸着,依然饿,依然冷,并且好像是有生以来的饿与冷全都集中到一起了……
有个学生来问一个英文单词的读法,我听出了他的陇东口音!
“你在庆阳的什么地方?”
“老师,我不在庆阳,我在平凉!”
两地毗邻,口音接近。不过,他说的“平凉”又让我暗暗一惊,多年以前那次远行我曾路经此地,我记忆最深的是整整一条河全变成了茫茫白冰。
“你怎么在这里读书?” “我爸爸是开班车的,我们全家都搬过来了。”
班车?现在一定不是敞篷的了,空调,高靠背,或者空调,卧铺。我本想问及其余,那孩子已经回到座位上去了,而他,居然就是刚才那个在课堂上酣然大睡者!难道他也习惯在长途汽车上酣然入睡、并把嗡嗡嘤嘤的课堂当成声音单一的车厢了?
我突然喜欢上了那个男孩子!我很想问问他在旅途上是否有过冷与饿的体验?在课堂上是否真能安然入睡?但是,下课了,孩子们像鸟一样涌向户外的阳光和空气。至于那个孩子,我竟然把他想象成了当年的自己——我的模样有那么可爱吗?
阳光太好了,仿佛瞬间把我顺利地带回到多年以前,又很顺利地带我回来,我觉得几十年的人生境遇竟然这样突然相拥,并在我心中激起极为汹涌的波澜,值得追忆的事情还能瞬间重现,尤其是内心的感受依然那样真切、生动,最后余留在心中的竟然不再是伤感与怨怼,而是让人极其舒服的心灵快感,怎能叫人不感到生活与人生的亮度与热度、不感到一生的曲折经历确实是人这一生弥足珍贵的一大笔财富!
我如何才能找到当年同路同行者、并与他们分享这一份人生之快乐呢?
时间实在太久远了,但他们一定像我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些地方,也像我一样普通且真诚。只是,在尚未见面之前,我的确不知道那段旅程和那段时光给了他们的人生怎样的启悟与影响,若能寻得几人,我一定和他们畅谈的。
我此刻正在经历的一切,多年以后,也许会成为更加诱人的传奇吧。
2014-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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