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搓澡与白条豕

人工搓澡与白条豕
　　 一直以来，我都对花钱让人搓澡特别反感，因为每当看到一堆白花花的肉堆在案板上，被人翻来覆去折腾着，大力搓揉着，就感到像似一只猪在被人刮皮褪毛，最后变成一只白条豕（猪），姿势丑陋，离死不远了的感觉。所以这些年来，无论怎样劳累，怎么疲惫无力，我都坚持着自己搓澡，捎带着还锻炼了身体。而且还嘲笑那些小年轻的，有胳膊有腿的，靓丽妩媚的，竟然不愿做人偏要当猪，就为了图个安逸吗？是不是太早了点儿啊。

但一个人再刚强，再能坚持，也会有软弱脆弱的时候。比如自己最近，因为吃某种调节神经的药，副作用极大，浑身乏力，连胳膊都懒得举，家务也不想干，洗澡更是成了不是问题的大问题。思虑再三，万般无奈，我也只能咬着牙，逼迫着自己加入进白条豕的行列。

在公共浴池洗澡我从来不泡池子，害怕晕眩，不喜欢和其他人共用一池水。于是我在淋浴头下放个浴桶，第一次悠闲地享受着什么也不必做，只坐在那儿冲水的美妙过程。因为无聊，我就专注地看着其他的人，怎样躺在案板上被大搓特搓，尤其是那些胖女人，躺在那里白花花的一坨，一搓起来颤颤巍巍的，感觉比有的白条豕还肥实。如果搁在过去农村，主人一定会乐得找不到北了。现在则不同了，人们都追求健康，骨感，真有一只这么肥实的，反倒会把主人愁坏了。

看人家搓澡的过程，也是自己做心理建设的过程，做自己被人家揉搓参观的心理准备。而头脑里显现的，则是过去在农村春节前，家家户户杀年猪的场面和情景。

当然，我家是很少杀年猪的，可能是因为我们家三个哥哥后面，一顺水五个丫头片子的缘故，再加上父母都是读过书的人，抓来的猪总感觉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水土不服，底气不足。一年到头费尽力气，扯猪草，熬猪食，哪个程序也没少，可那些猪们就是不给力。死的死，病的病，卯大劲儿，也就只能勉强对付着养大一只任务猪，拉去交公了事儿。大多数时候，我都是看住对面屋的五叔家杀年猪。因为五叔家是三个丫头后面一顺水儿的四个大小伙子，猪们特别给他们面子。只要每个人顺手扯一筐苣荬菜倒进圈里，那猪就跟吃了二胺一样嗖嗖嗖地往大里蹿。每年交完任务猪外，都会剩有自己家杀的，说不让人羡慕那是骗人的。

每到五叔家杀年猪的日子，他们全家人就喜气洋洋地早早爬起来了。自己家的五个大男人，再加上三个女婿，还有帮忙的邻居，一起做着杀猪前的准备。女人们切了满满两大盆的酸菜，再烧开两大锅的水。男人们跳进猪圈，开始一场追逐的游戏。

农村人也都有个小心眼儿。送任务猪时都给猪喂得饱饱的，到地方就急三火四地着急过称，生怕猪早早地大便掉了分量。杀猪时则头一天就少给食，免得第二天不好收拾内脏肠子。这猪之前被饿了一天，眼前又见到这架势，虽然都说猪很笨，但再笨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怎肯束脚就擒，拼了老命地挣扎，嘴里发出绝望的叫声，听了也够凄惨的。

尽管它左冲右突，但到底是好猪架不住一群人，仅几分钟的时间就被搞定了，四只蹄子被捆绑起来。杀猪的是前院的老吴头，每家杀猪基本上都是找他，不知道他这辈子欠了多少条猪命，到了下面之后有没有被猪们群殴索命。

猪被捆绑着抬到事先就预备好的门板上，头部探出来一截，头下面放着一个大瓷盆。只见老吴头将杀猪刀照着猪的喉咙位置一刺，鲜血立刻就喷涌出来，源源不断地淌进了盆子里。有时候一刀的火候不足，还要被补上两三刀，直到彻底咽气为止。

我胆小害怕，但又好奇心严重，于是就躲在他人的后面，探出半个头偷着用一只眼瞄着，就像现在看影视时，凡是到了血腥的地方我都是不敢睁大眼睛看的。直看到猪彻底毙了命，走完了稀里糊涂的一生。心里感觉很没意思的，并且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股悲哀。由此也想到了人的一生，最后的结局，不也是如此吗。不同的只是人生是自己走完的，不是任人宰杀的而已（我那时候也已经不小了，有这样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然后就见人把猪平放在门板上，将绳子解开，在四只蹄子的上方，用刀各割开一个深深的口子，然后用铁通条往里深深穿去，再拿来事先预备好的空心管子，分别插进四个口子，用力吹，直到将猪吹得圆滚滚的，好方便褪毛。再把猪抬到大锅旁，先往猪身上一瓢一瓢地淋热水，然后再竭力将猪放到热水锅里来回翻动。

直到浸透了，皮毛烫软了，才抬到一边的门板上，用刀一下一下地刮猪毛，得好几个人忙活半天，才能将毛褪尽。之后一个光溜溜的白条猪就呈现在了人们的面前。然后被开膛，掏出内脏，割下猪头，将猪大卸八块。当时就有人买走一大半。主人切上一堆腰条肉，烩上一大锅酸菜，猪血或蒸或灌肠，然后亲朋好友就热气腾腾地喝酒吃菜，大快朵颐。除了女主人心里或许会难受一会儿，其他人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条生命刚刚被牺牲掉，正在变成嘴里的美味。

而杀猪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褪猪毛，然后那白花花的猪身子，使我每次想要用人工搓澡时，就浮现在眼前，就犯膈应。感觉自己躺在案板上，被人搓澡就和褪猪毛一样，产生了白条豕情结。并不止一次地发誓，这一辈子绝不做白条豕。可今天我自己却又要亲身打破这个誓言了，至此我也就很难再相信一切的誓言了。

可想要当白条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那天浴池人特别多，要排号等。大家可能都跟我一样的想法，担心周休日人多，就都抢在周五先洗了，别给人家上班的人添乱。反正我也是宅人一个，在哪儿呆着还不一样。正好借此机会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终于轮到我了。我怀着壮士断腕、英勇就义般的心情躺上案板。搓澡工问我用红酒搓还是用醋，或干搓，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红酒。不就是多花两块钱吗，好不容易当一回白条豕，还不得选择好一点儿的待遇，死也要死得舒服一点儿。

还好，人搓澡时不必全身鼓起 ，软踏踏地就能搓。搓澡工向我身上洒了一溜红酒，虽然我是闭着双眼的，但我还是有所感觉，因为自己并不真是一只白条豕。搓澡和杀猪最惊人的相似一点儿，就是都从脖子开始，我的心不仅刺痛了一下，想到了那些猪的感受。我抬手试探了一下刚刚搓过的脖子，还好，没有伤痕。

我自己也忍不住在内心耻笑起自己，还真把自己当成猪了啊。既然搓开了头，胆子也开始壮了起来。在整个搓澡的过程中，搓澡工并不发话，要你伸腿、侧身、翻身，就轻轻地拍一下，让我忍不住想，或许她们倒是真把我们当成猪了，给猪褪毛自然不用发声的，猪即使没死它也听不懂。鲜活的我，自然还知道心领神会，按照提示来予以配合。比那些被吹得圆滚滚的猪反应灵敏多了。

搓到手脖子脚脖子时，我还会想到猪蹄上方的刀口和通条管子，还好这些到底没有用在我身上。虽然我现在浑身脏兮兮的，但也还是比白条豕幸运。不论我多么像一头白条豕，但我们的命运毕竟不同。我是人类，是一切动植物的主宰，但我感觉不到骄傲，因为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祂给了人类至高无上的权利，主宰一切的地位，使我们不至于活得那么可悲，任人随意地宰杀。倒是那些动物是实在令人怜悯，为它们凄惨的命运。

难怪有那么多的人信佛，想要脱离六道轮回（佛教语，六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指众生轮回的六大去处，即在这六道中轮回生死）。有那么多的人信基督，想要死后上天堂。可究竟有没有六道轮回，有没有天堂，谁又没有亲眼见过，对于有没有来生，我们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有活好当世，多做好事，多结善缘，做一个有良心的人。

随着搓澡工最后的一下拍打，我知道我这一次白条豕的演练已接近谢幕。我坐了起来，搓澡工又象征性地在我手臂上搓了两下，就把我扶下了案板。我望着自己满身的污泥，虽不是猪毛，但感觉自己也不比一条白条豕高贵到哪里。都是来自于尘土，回归于尘土，只不是在这个自然界存留的时间长了一些。若论贡献，我或许还不如一只猪的贡献大。因为他们成了餐桌上的一道美味，满足了全体人类的口欲和肚腹。而我算什么？只是做了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其奉献实在无法与一只白条豕相比。

打上了沐浴露，洗去了满身的泥污，我又变成了一个崭新洁净的人。付完钱，走出浴池，走在灿烂的阳光下，只觉得满身清爽，满心安然，知道了当一只白条豕也不过如此，心下不觉释然。可尽管如此，那有关于白条豕的情结在我也不会解开。每当再看见人家搓澡或者自己搓澡时，这种感觉还会出现，带着我深深的怜悯和悲哀。

由此我又想起那些白条鸡、白条鸭、白条鹅，那些被扒了皮的牛羊兔子狗，它们的命运同样悲哀，而且有的更为惨烈。但也没办法，谁让上帝将它们安排在人类的食物链上呢？可恨的是那些残忍的人类，比如生吃猴脑的，将和平鸽等作为食物的，他们是应该遭天谴的，因为这一定不是上帝的本意。

人与动物和谐相处是一个永远的神话。因为一些动物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填饱人类的口腹的，除了那些珍惜动物和禽类的命比我们值钱。我被褪去的仅是泥污，而它们被刮去的是毛，是皮，不仅全身的肉，最后连内脏下水都不会被剩下。不知道它们当时还有没有一点儿知觉，还有没有一丝丝疼痛的感觉。而魂灵，最后究竟飘往了何处，有否进入六道轮回，来世也化为了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