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生差两年

　　我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对老婆说，我老婆是那种上进心强，有个性，情感很强烈的人。不说是不行的，她会从别处听到，她会怪我有意瞒着她耽误她。说了，她那多病的身体又要经历一次感情的波涛。我虽然不是职改小组的成员，但我是处长办公室主任，处的所有文件都由我阅后批给职能部门。所以，对于职改的各项规定、具体细则我都是十分清楚的。避免不了的事情，还是要勇敢面对的好。不就是考一下吗！辛苦就辛告吧！ 　　回到家里，我对老婆说，今年财会系列职称是这样规定的，1966年12月31日以前的中专学历，包括技校、高中都算，不是财会学校的毕业证也算数，不需要参加考试就可以定会计师职称。像刘风兰胡士珍都不用考试就定了……。说完，我等着老婆大发牢骚或大放悲声。不料，老婆却微微一笑，从提包里拿出几本书往我脸前一放，目光倔强地说，没啥，我考！ 　　同样一件事，对有些人毫无意义，对另外一些人可能生死有关。就拿上学这件事来说吧，多上两年学对有些人可能就是多当两年学生，而对有人，在他以后的人生旅途中，可能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 　　我老婆就因为少上了两年高中。 　　我老婆叫毛巧云，1947年生人，1963年考入河南省许昌一高，1964年辍学。 　　许昌一高是什么学校？那不仅是许昌市的重点中学，而且是河南省的重点中学，当年国家主席刘少奇视察许昌一高，更使这所学校知名全国。那个年代，许昌一高面对九县一市招生，考进许昌一高的学生都是九县一市的尖子生。那年月，农村的孩子只要考入许昌一高，就可以转为商品粮。许昌一高的教学质量也是令人望而起敬的，那年代升学率就达到了百分六七十。毛巧云能考入许昌一高完全凭的是个人的实力。她初中时参加市中学生数学竞赛曾金榜题名，取得第三名的成绩。 　　毛巧云从小学到许昌一高，一直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毛巧云家境十分贫寒。妈是个家庭妇女，兄弟姊妹4个，父亲是邮电局的投递员，一月也就四十来元。更要命的是父亲脑瘤，压迫视神经，眼睛近于失明，而且头疼难忍。单位见他不能正常工作，还劝他退职。由于长期吃不饱饭，毛巧云16岁时还又矮又瘦，夏天，一个小褂，缺少替换，常有汗渍曲如蚯蚓。冬天一件刷筒破棉袄，里面没有衬衣，外面没有罩衫，棉祆前襟和袖口油黑发亮，和剃头匠的毕刀布一个颜色。一次被学校教导主任误以为讨饭的小孩跑到学校来了。毛巧云因家中特别困难，在许昌一高享受着每月7元的最高助学金。那时，学校的伙食费是一月八块二毛钱。毛巧云从小就很懂事，她从不乱花一分钱，用的墨水是两分钱一袋的颜色泡的，练习俄语的纸是她从医院捡的旧处方纸，她还从棉纺厂垃圾堆里捡些废线，自己钩手套钩袜子。星期六学校食堂改善生活，一个人发两根小油条，她也舍不得吃，拿回去让父母弟妹分享。她的父亲格外看重这个长女，把家庭摆脱贫困的希望都放在了长女的身上。毛巧云也发誓，不考上大学誓不为人。 　　1963年夏天，十三岁的妹妹毛巧霞到河里玩水溺水而亡，结束了苦难的生命。也就是这年三个月后，父亲毛西海对生活无望，仰药自尽。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中断了。 　　父亲去世后后，残缺的家庭中还有四口人，34岁母亲、16岁毛巧云、9岁的大弟毛云峰，3岁的二弟毛云山。 　　父亲毛西海去世时，所在工作单位的许昌市邮电局给予了一次性丧葬补助五百多元。大舅以三个孩子还小无法生活为由诉诸法律。法院协调，市邮电局同意安排毛巧云的母亲到邮电局烧开水。母亲老姬说自己干不了。大舅说那怎么会干不了呢？邮局大门口有个砖垒的火炉，烧的煤与和煤的煤土都有人拉到跟前，水管就在旁边，把炉子生着，把水壶灌满放到炉子上，不就把水烧开了。晚上下班的时候把火炉封住就行了，跟在家做饭烧水一样，有啥干不了的？ 　　母亲只哭不说话。 　　母亲有她的想法，她还是想嫁个人靠男人算了。靠住个男人要比自己上班挣钱养活三个孩子容易。 　　也就过了两个多月，母亲果然又嫁人了。 　　继父叫李新宇，是煤炭局的一个一般干部。 　　李新宇，老家是叶县邮亭。家庭出身地主成份，划过右派。 　　母亲和李新宇结婚后，他俩不愿意再供毛巧云上学了，理由是顾不住。尽管毛巧云在学校享受着每月7元最高标准的助学金，他们每月再给一元二毛钱就够交伙食费了，他们也不让毛巧云完成高中学业了。实际是，他们急于让毛巧云出去工作挣钱，他们打算着要再生自己的孩子。 　　高一下学期开学一个多月。一天，毛巧云正在上课时，看见继父和母亲在教室门口鬼头鬼脑向教室里张望。下课后，继父和母亲告诉她，叫她退学考银校。毛巧云把这事告诉了同学黄文妞。黄文妞劝毛巧云不要退学。黄文妞说“你太小，这时工作，人家不把你当大人看。这时辍学，你什么学历都没有，填表，就是个初中毕业，一辈子工资也上不去！”毛巧云回到家里，说自己不想退学。李新宇瞪着眼吵：“你不退学也中，你看看我负担了负担不了！”毛巧云一时堵气，就答应退学，报考银行招生考试。毛巧云以以双百分被银行招干录取。培训半年后就分配到舞阳银行工作，工资月25元。这年，毛巧云只有16岁。毛巧云的大好前程就这样被自私狭隘的继父和浅簿无知的母亲断送了。当年，母亲就给她生了个弟弟，几年后又生了个妹妹。 　　毛巧云至今仍耿耿于怀的就是：我一月要一块二毛钱交生活费你们说养活不住，你们再生个孩子，你们就养活住了？！ 　　银行招干培训不算学历，所以，毛巧云档案填表写的都是高中肄业，所以，这次晋升职称她搭不上便车，她必须通过考试。不过，她似乎也不甚惧怕，她的会计证和助理会计师都是考出来的。 　　为了支持毛巧云备考，我承担了全部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为了节约她的时间，饭菜上餐桌，连筷子都墩齐了才叫她过来。毛巧云更是争分夺秒，常常苦学到夜深人静，月高星稀。孩子放暑假，我怕孩子打扰她，把两个女儿送回了老家。考会计师要考高等数学。其他两科，自学钻研，只要功夫下到，也可应对。而高数没有老师教，自学是很困难的。毛巧云就东奔西跑到处求师。好在那时候许多老师乐于教人知识。我记得过年的时候，毛巧云还买了橘子让我和她一道送到老师家里表示谢意。 　　功夫不负有心人！毛巧云会计师考试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尤其是高等数学100分，全局第一，绝无仅有。知情人交口相誉，让局总会都刮目相看。这个成绩得来也是很不容易的，熬夜熬得头发都一把一把地掉，还落了个高血压。 　　千辛万苦备考，喜得旗开得胜，一鸣惊人。然而，却没有定上会计师。说是当年没有评审资格。 　　等到第二年，有了评审资格，基层单位领导又不给上报。大概是说没有指标，明摆的主管刘凤兰才是个会计师，再给毛巧云定上，那不是肩膀头一样高了吗？ 　　作为毛巧云来说，下考场脱层皮，千辛万苦考得那么好，单位领导却不给报，很自然对领导就有了意见。有了意见，误会的事情就很容易发生。一气之下，就换了单位。 　　换单位以后，因初来乍到，大家对毛巧云不熟悉，干部部长又不介绍情况，票数不够，就没有向总公司呈报。毛巧云向总公司总会反映情况，局总会出面作了干预，还重拨了一个指标。但是，碰到下面的人是个楞头青，硬是没有给上报。 　　一直到毛巧云退休前一年，局里才下了个令，承认毛巧云为会计师。 　　有朋友愤愤不平说，人家1966年前的中专技校生，不费一枪一刀就定了会计师，你看你费了多大劲！少上了两年高中，就要多受这么大颠连呀！ 写于：20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