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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初秋】记得秋天

2021-12-27抒情散文李兴文
日子和人都在翻新,这是一个来得太迟的认识。获得认识的体悟者,仿佛站在高高的珠穆朗玛峰,感觉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像永久冰冻的岩石,且孤且冷。前面和后面,或者右面和左面,离去的永远离去了,新来的,络绎不绝地来。作为体悟者,我成了孤冷的峰顶,像锋刃……

  日子和人都在翻新,这是一个来得太迟的认识。获得认识的体悟者,仿佛站在高高的珠穆朗玛峰,感觉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像永久冰冻的岩石,且孤且冷。前面和后面,或者右面和左面,离去的永远离去了,新来的,络绎不绝地来。作为体悟者,我成了孤冷的峰顶,像锋刃,但这锋刃割不断时光和人事,却割伤了自己,怀旧和展望,一样疼痛。   终于不想继续抱守最愿意抱守的。这个“终于”太有挫败感了,包含了太多的痴愚和顽固,这些痴愚和顽固像晒干的豆荚一样,在秋日新阳一样的青春少年面前乍然爆破,痴愚的豆壳松散了,朝着缓解疼痛的方向扭曲了,心怀展望的顽固,像豆子一样弹向四面八方。   “自半一下成霏烟”,这句话是一个温柔的洞穴,我很早以前就钻进来了,我在里面设定了一种证明自己的态度。翻过去的,坠入永恒的沉寂,那是属于自己的青春时光;新来的,轻飘飘,如蒲公英熟透的种子,他们或者她们,是风一样掠过我身边的青春少年。种子无法停留在体悟者贫瘠的体内,却能穿透灵魂的场域。穿过之后,那些种子一样的东西再次开始萌生。是被唤醒的,苏醒的苦衷更苦,中老者从中尝到了更加丰盈的人生况味。他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只剩下秋天是活的,因为只有秋天可听可看。能够触摸的,全都走远了。   “这个世界不让你触之以手了!”   “你不能再用手触摸这个世界了!”   这是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提醒或劝诫,我能感受到它们各自不同的质地。它们代表两种以上不同的算计或胆怯,一方面是道德的,另一方面是自然的。拉扯的结果是,中老者被剥夺了一些可以活得更好的权利,他们被赋予一种道德义务,必须变成珠峰顶上一块古老贝壳化石一样的存在者。   “我只想从年轻人身上再看一看我年轻时候的样子!”许多中老者都这样说过,我对他们言论与行为的不合时宜曾经深感厌恶。当我成为真正的中老者,才与当初那些中老者们的价值观念达成和解,然后,在中老者的眼里,应该用浓墨重彩重新装扮的,不仅仅是秋天,还有自己。   我也开始从年轻人身上寻找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了。也曾想起自己曾经的价值期许和观念抱守,曾把自己想象成一棵大树,盼望玲珑之鸟来树上筑巢。直到今天,蓊郁旷野再度入秋,那棵大树没有出现;候鸟早就南归,玲珑之鸟也没有来。才发现孤独还原了孤独的本相,原来自己本就是一只鸟,一直在寻找一棵可以停留的树。这个出乎预料的结局让我茅塞顿开,以前信誓旦旦所抱守的,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秋天总会催生新的希望。这希望让芜杂的过去烟消云散。我知道这新的希望还会变成霏烟,孤独者依然孤独,但我必须记得,属于我的世界,它曾出现在秋天。就像一块贝壳化石被证明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贝壳,但无人能够断言一个贝壳一定能够变成一块贝壳化石——呈现的也就呈现了,未呈现的,它永远属于未来的时间。   代表自然力的话语和代表道德力的话语一直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它们,要么被造物主宣布一个活生生的贝壳已经变成一块贝壳化石,要么宣布,一块美丽的贝壳化石,它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贝壳;你想触摸的贝壳,它不存在了,你不想触摸的化石,它代表你曾经的存在。   我在有形有质的世界里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也无法摆脱受困于形体而走投无路的命运。我对这个世界,仿佛也只能听和看了。在只能看的世界里,我想用手触摸的愿望变成一种确定的虚无。秋天这样向我明示,灵魂荡然无存的贝壳化石,在珠峰绝顶一样孤冷的地方被风吹,被日出日落轮番抚摸。而我只是一个虚拟的贝壳化石,先前能够触摸的世界,它现在处于迷蒙雾海之下。那里埋葬了我曾经坚定抱守过的。   衰老使温和的东西变成狰狞的,使活跃的东西变成僵硬的。矜持与自尊,怯懦与自卑,终于在中老者那里占了上风,中老者们甚至无法相信青春年少会让人罹患心灵绝症——青春年少都以健硕的姿态朝前奋进,最珍贵的东西,全被遗失在路上了。一个又一个春天过后,他们的青春年少也不免失落、离散。当感觉到秋天很意外地入驻他们的心,他们也就发现了自己的老成,那是岁月对他们严肃的馈赠,却不是他们追寻的目标。与我一样,或者我与更老的那些老者一样,行走一路,错过了珍贵的,但停下来的地方是很陌生的。   谷黄的景象在记忆里刻画得最深。饥饿是这个世界施加于人的第一种物质性苦痛,它曾经遮蔽了心灵层面的思亲之痛。饥饿也是这个世界给人意义最不明确的馈赠,承蒙眷顾,我的少年太饥饿了,从那时候起,我对这个世界深深怀疑了。绝望的苦痛者屡屡又从谷黄景象中苏醒,怀疑世界的人被怀疑本身牢牢捆绑了。我曾觉得这个世界给人的惩罚和馈赠是有所预谋的,我把它们称作命运的的两张面孔。带着谷黄景象的秋天还是如期而至,我因此曾希望一种日子尽快消失,那种日子是造物对人的惩罚;我也希望另一种日子尽快抬头,那种日子是造物对人的馈赠。数十载岁月流转只是一瞬,应该抬头的日子一直没有抬头;应该消失的日子也没有消失,它们只是由青春年少,变成垂垂老矣的样子了。   当草木的叶子和稻谷都呈现出灿黄的样子,我隐约觉得所期盼的另一种日子应该从杳无影踪处开始启程了。但秋天灿黄的景象很快被秋风吹凉。后来,无数次见过灿黄的落叶和空旷的土地一同结霜,觉得消失的日子和将来的日子都变成化石了——那时候,学到的知识中,我最感兴趣的是活生生的东西可以变成化石的。也知道,变成化石,也是生命的一种走向。但它给我带来的恐惧感也是无比深重的,因为,变成化石的生命,必须通过未经计划的死亡,很突然的,除了造物主,谁也不知道那种死亡的过程是怎样发生的。   这样耽于幻想的少年时光很快无迹可寻,很快就开始体验自己的中老了。自己的少年和别人的少年都与自己越去越远,自己的,坠入深谷,别人的,正向峰顶艰难攀爬;许多人也从身边经过了,但还是感到孤独,仿佛变成化石的只有自己,而别人,全都转世了。中老者的厌倦与焦灼无人知道;形式上的生命与实质上的生命格格不入,终于,更年期综合症发作了。   不是狂造型的,是抑郁型的。方知自己与世界之间缺失了必要的沟通,并且,那种沟通应该是让语言来完成的。开始沉默,生命就与语言不再相关。语言不重要了,触摸不重要了,只有听和看是重要的,而思索尤为重要。在别人眼里,我早就坠入痴愚世界,那种痴愚闭锁着沉默,那种沉默,最大的喧嚣也无法攻破。   那么,我在灿黄之后,也结霜了。   我把听到的和看到的都交付沉默和思索,把我生命的另一种质地凝结,析出。   从醉心于谷黄景象的少年时代开始,秋天一直在我的期待中。现在,它又来了,还是那样,草木的叶子和熟透的稻谷都会变得一片灿黄,但我无法对它们触之以手,而只能看和听。当我听到麻雀们兴高采烈的聒噪的时候,我知道燕子们早就走了;看见山林回归灿黄的时候,知道熟透的果子早就离开树枝了;听见酣畅秋风吹拂的声音,知道繁华的雨季过去了。花与果都睡随时光而去,鼎盛的繁华也随时光远去,只有空旷的枝干和沉静的天空在时光中完成自己的衰老。就像我,在时光中现出珠峰的极顶一样孤冷的模样。   “我不会变成化石的!”我这样对自己说,因为我无法确定我不会预谋自己的死亡,无法确定有那么一个瞬间,一股无比巨大的力量把我这个卑微的生命体完整而迅速地收藏,隔绝空气,隔绝阳光,隔绝生命,隔绝水,让我的骨骼和这个世界完全融合在一起。如果真会这样,千万年后,有人就可以观赏我的骨骼化石了,那些人会带着他们的生命经历来见习他们将来的孤冷,比如,别人的少年和自己的少年,比如爱的癫狂和爱的迷惘,比如永难磨灭的秋天映象,比如人至中老,因为世事惟坚,连自己的痴愚和沉默都失去了生长方向。   秋天,一个开始沉默的中老者,一个还记得秋天的中老者,被自己的少年时光和别人的少年时光拽住臂膀,左右摇晃。

  2018—-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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