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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聚散无凭

2021-12-27叙事散文李兴文
雨天。静默的灯杆。这一场雨,很般配闲云野鹤,没有春秋寒暑,没有终点与起点,只有入眠与醒来。静默的灯杆,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怀旧,所怀念的,也许是作为灯杆的初衷,是用它挺拔的身躯支起一片光明,销蚀掉一小块黑暗。但后续事实实在无趣,一小块光明的……
  雨天。静默的灯杆。
  这一场雨,很般配闲云野鹤,没有春秋寒暑,没有终点与起点,只有入眠与醒来。静默的灯杆,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怀旧,所怀念的,也许是作为灯杆的初衷,是用它挺拔的身躯支起一片光明,销蚀掉一小块黑暗。但后续事实实在无趣,一小块光明的确是光明,而灯杆,还是莫名奇妙的灯杆。昨夜,那根灯杆的下半截,被高处的灯光照亮了,在车如流水,人如岸上花树的大街边,仿佛一座诙谐的纪念碑,给过往的人们,昭示一种悖谬与荒诞。很怪异的是,发出强光的灯,好像空空地悬在夜空里,它的光华四射,好像与正直挺拔的灯杆毫不相关——这太像那些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少男少女,人生的理想,与人生的遭遇,毫不相干。
  车如流水,人如岸上花树,这个影像至今清晰,虽然已经是昨夜的景致。
  昨夜,夏时夜风阵阵袭来,带着恍恍惚惚的凉意,那应该是神的爱意在流露。人都醉得像婴儿,也都像画中的含羞者,都领受了神意,都隐入各自选定的黑暗里。虽说是都,其实也是寥寥,不过比彻底的寂寥与失望,还能让人勉为其难地调匀呼吸。
  在此之前呢?大家终于聚拢了,然后,站在路灯杆下,为吃火锅还是吃大餐拿不定主意。最终做出的决定,是大热天吃火锅,能再次检验,当年大家都有的超强耐火力,如今还在不在。
  火锅汤料是鲜红鲜红的。却无人在意,灯下的可乐,啤酒,到地呈现着什么颜色。觥筹交错的时候,一定有人在担心脸上和腋下的汗湿和油腻,能被别人看见的,会让自己尴尬,不被别人看见的,会让自己难受。好在喧嚷和笑容能够掩盖一切。尤其那些全力现出的笑容,依然保留着许多年前的淳朴与青涩,这样,就不至于让远道而来的人失望,泄气,也不让坐地为东的人,觉得自己的人情味淡了一些。大家都置身于汗湿与油腻的夏天,没有人的肉体与灵魂是完全干爽的,毕竟,席间,有人谈到各处的水患消息,一些人就忧心忡忡的。但也有人言及最近的天下大事,还想从前那样,很习惯的,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大意总是誓与民族共存亡,那架势,好像在说,已紧做好了御敌于千里之外的各方准备;同声同气者紧跟着盛赞并鼓励。这样,为水患忧患的人,就沉默下去。另一些,胆小,又不明就里的人们,被一身正气者们的豪情壮志吓得战战兢兢的。两大声部不太和谐,大家只好以山吃海喝来敉平一切。外面一直在下雨。席间一直热气腾腾。人人都在汗湿与油腻的威胁下,争先恐后地吃辣的,也喝辣的,还要努力弄出情真意切的微笑,相互取悦。
  空调在全力吹着冷气,但人人还是像被搁置在烧烤架上,每一张脸都红扑扑的,直冒油。从洗手间回来的人说,外面,简直就像蒸笼。
  汗湿和油腻,至于无以复加的时候,人也醉了,云集的同窗,也到云散的时候了。街上,偶尔吹来的凉风给人带来快意,火烧火燎的同窗情谊,也清醒了一些。这些热气腾腾的人们,从火锅店里出来,就像宇宙大爆炸产生的尘埃,自成星系,所有的星系都在加速远离,虽然看上去,大家都凝聚于同窗情谊提供的万有引力。
  这是昨夜。
  早晨。把人唤醒的是燕子和麻雀。那些家伙都起得早,早起之后,都要首先扎堆儿大肆聒噪一番,终于饿了,才哗然四散,觅食去。
  已经是次日,这个判断是经过反复论证的。在宿醉一场的人,这个早晨已像暮春的菜薹,实在苍老了一些,而最早最好的时光,早已被早起的鸟儿享用一空或瓜分尽净。懒睡者,本是醉了,窗外的天光随之一同疲惫。昏沉,混沌,脑子里好像刮过一场沙尘暴。混乱的记忆里,仅存的影像,居然是昨夜街上的灯杆,乳白色的,上半截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灯杆也就显得高不可及。但那些路灯,好像与根根灯杆毫不相关,好像是天上灯盏。灯杆都傻傻地站着,好像并不明白,耀眼的灯光是从哪里来的。
  路灯下面看人,大多眉目不全,而于路灯下面醉眼看人,人人好像带着神秘的面具,漂浮在外的表情,都是千奇百怪的。那种情景曾经令人失望且伤感,好像在说,不论长短,分离以后的时光都是冷酷无情的,一方面让人渐渐老成,一方面让人焦虑重重。除了时光,人人之间还被无形的手放置了无形的隔离物。而隔离的言外之意是,没有什么两小无猜,没有什么天真无邪。而当所谓生活,还是从父母那里分享过来的,那就不好意思谈情说爱,更不好意思谈婚论嫁。当再看看熟得烂透了的城市,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粒光鲜亮丽的种子,很轻很轻,还在漫无目标地飘荡着,并没有抓牢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以前所看到听到的所有财富故事,不过是极个别人的不可外扬之物,而那些,现在正在引起更多人的羡慕嫉妒恨。真的,早就听到,每一个角落都传来咬牙切齿的诅咒声——你和人家,能比吗?人家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大片的土地,那些土地上应有尽有;当更多的人从娘胎里出来许久许久以后,努力成为一粒种子的时候,那些从娘胎里带来大片土地的人,已经开始有收成了。他们的山体里有金矿,有煤矿,戈壁滩下有石油和天然气;有山有水的地方,一股风吹过都能变成风景区,就连河滩上,都是他们的沙船,甚至空中,都有他们的廊桥商铺;“人才库”里一些人,十二岁就有领取行政工资的;还有一些姓名后面括弧里的备注是“副科级”……
  宿醉一场的人,总算明白了,先前的羡慕,是自己太年少,没有看清人生和生活的真面目,后来的嫉妒,是在掩盖自己徒有两手,最后的恨,又绝不是在抱怨自己的命。终于明白都是怎么回事以后,才发现自己真正长大了,而此前所有时期,都应算作自己的哺乳期。
  别人的收成,那可是真金白银,宿醉一场终于开始清醒的人,发现,自己的收成,只不过是无关财富积累的一肚子书本知识,外加一张证明读书历程的文凭,但那张文凭所费不赀,那是父母拼掉十几年血汗的最后结果!天地良心,那真的代表财富的严重流失!
  人世间水有多深,那是寒门弟子无法想象的!现在的一声喟然长叹,为时不晚。处境,那是一种什么鬼啊,念书不是万能的,而不念书,又是万万不能的!但读完了大学,人生必然从头开始了。不失望,不愤怒,那需要涵养和定力,有吗?不觉得人生太像这一场雨,阴郁沉闷,且绵绵无期?
  不是吗?就连昨夜的火锅,酒水,香烟,嗨歌费,都是自己打工赚来的。但自昨夜之后,确乎也要过“一夜富豪百日穷汉”的日子了。那个永远脆弱的囊中,是像悠久历史一样呈现着常态性羞涩的。
  同窗共读时候的天真,在自谋生路的第一天,就要被生活的磨盘碾压得粉身碎骨,那些碎片里隐藏着一本天书,天书上说,凡夫俗子手中的书本上有更加恶毒的东西,但只有读过书,再面对严酷的生活之后,才能知道,一些书本的毒性,才能成为人生的经验教训。命好的人,从娘胎里的土地上,像磁铁吸铁一样直接吸纳财富,而所谓莘莘学子,其中的绝大多数,注定要从自己的血汗里过滤财富。
  昨夜的酒,先是让大家狂喜了一阵。接下来就是相继亢奋,昏昧,沉醉,大家多相信每一次沉醉之后,都能够清醒过来,这一次的沉醉也是想象和计划中的。醒来之后,在剩余的醉意提示性的折磨之后,最先闯入脑子的,依然是关于未来如山的重压。但又因为,麻醉也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而,除了接受自己的醉,也要接受懒惰和茫然。正是四顾茫然的年纪,也是四顾无援的时候。远远隔在未来之门外的时刻,猛然觉得,所谓成才,一切过程,都变得空空如也。
  雨像无聊的闲谈,没完没了。醒得很迟,最后的醉意又迟迟不去。人都在何处,也无心思询问,或许,大不了都是这个样子,都是一样的醉眼惺忪,连饥饿的感觉都是极其麻木的。昨夜,决定今天要走的人,应该走了,幸好提前说好了,不必相送。
  走了?这个信号像一阵狂风,把人再次吹回昨夜的情景里。走过的大街,车如流水,人如岸上花树。大家曾经围定一根灯杆,商议到底去哪家火锅店。而好像就在转眼之间,大家醉意深重,又围着同一根灯杆,不知道,下一步该到哪里去。
  后来的事情都像积雨云一样浅了,淡了,不再看到也不再想到了。直到今早醒来,只有那根灯杆还是异常清晰的。乳白色的灯杆,端正,挺拔,最上端隐没在幽深的夜色里,但也许是被刺目的灯光夺去了晦暗的色彩。灯很亮,但灯杆的顶端,不知所踪。灯光就像是从无边的黑暗里喷洒下来的。还记得,大家好像在并无来由的灯光下,就像阳光下最后的积雪,悄然化去。
  终于想起来了,昨夜街上,那盏路灯的灯罩,就像小时候见过的,养蜂人为了招收野蜂群,手里拿着的竹编的漏斗形蜂斗。蜂斗里抹了蜂蜜,养蜂人把蜂斗高高举到野蜂群聚集的地方,一直等到蜂王飞进蜂斗,所有的野蜂在蜂斗里围住蜂王。养蜂人把招满野蜂的蜂斗提拎到自家的蜂箱跟前,轰然一声,连蜂王带蜂群一并磕进蜂箱,迅疾盖上箱盖,大功告成!
  蜂王不离开,蜂群就不离开!
  “我有蜂王吗?”
  “我没有蜂王吗?”
  刚从一场宿醉中醒过来的人,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无法解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但也觉得自己,以及所有尚未就业的同窗们,终究是又经过一次聚散了,大家或许在找自己一只愿意收容自己的蜂王,或许在等待一只意外降临的蜂斗,现在,大家还是流散的蜂子,并且是野的。
  一个强烈而严峻的信号猛然袭来,信号里带着一个藏得更深的悖谬,那个悖谬简直就像一声霹雳,让沉醉者一跃而起——人的际遇,就像那一根挺拔的灯杆,看上去很稳固很可靠,像一条通天之路,令人绝对信服它的导引能力与扶持能力。但是,它的上端,隐没在幽深的夜空里,没有人知道,顺着它攀爬上去,究竟能走到达哪里,而照亮大街的强烈灯光,好像与那根灯杆,没有关系。
  聚散,是人生的催长剂,每经过一次,都会找到更新的自己。离开的,留下的,其实都在路上,尤其在四顾茫然的少男少女,每一次聚散,都是青春经受一次严酷磨砺。总有一天,将会懂得,肉体一定衰老,但灵魂必须永远保持坚韧,在青春尚未远去的时候,每一次聚散,一定要敢于给自己的青春献祭。
  无论如何,新的一天开始了。生活的质地无比坚硬,它不允许任何人回避,它还会逼迫所有耽于幻想的人,就像把离散看成无凭的一样,也要把相聚看成无凭的。
  202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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