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如此空旷

　　天色晴朗，阳光来自十分遥远的地方。叶复萌，花再开，亮堂堂的早间，宽广的操场上显得空荡荡，春天也显得空荡荡。
　　生龙活虎的学生们很像海水，宽大的操场就像平坦而洁白的沙滩。下课了，又上课了，于是，“潮”来了，“潮”又去了。阳光下的“沙滩”总是那样空旷。周遭有鸟鸣，应该在操场边的树上，但听起来很遥远，也很空旷。有些鸟的身形是可见的、可识的，但另一些鸟我们却不认识——如今，无论城里还是乡下，出现了许多鸟，那些面目全新的鸟儿，这里的人们以前从未见过。据专业人士说，这种现象说明周围大环境里的生态正在恢复，这是天大的好事。
　　春天里出现在心里的空旷感觉不知道起于何时，反正出现很久了。每次感到空旷的时候，春天已经到来了许多时日，自己的空旷感觉也令自己感到惊异，总在悄悄问自己：人都去了哪里？除了日日可见的“潮来潮去”，便是日日可见的遥远和空旷。即便在双休日里，这样的空旷感觉就像早春里不轻不重的“伤风”一样挥之不去，虽然双休日里的所闻常常震耳欲聋，虽然双休日里的所见往往五光十色。
　　看到学生们“潮来潮去”的境况，心里就会稍稍踏实一些。高年级的学生总会向我问候“老师好”，低年级的学生则会问候我“音乐老师好”，显然，他们很在意我给他们教什么课目，更为有趣的是，他们对我的问候语让更低年级的学生听到了，讹传的事情就发生了，那些更低年级的孩子们就扬着小手笑脸如花地向我问候：“爷爷老师好！”面对这样的称谓和问候，我以为不仅仅是孩子们向大一点的孩子们照样学样听声学音的结果，很大程度上，他们一定注意到了我头上明显增多的白发和日见松弛的面部肌肉，以及我可能有了像年纪稍大的人走路的那种气定神闲的样子。我却不愠不怨。因为，不论是“爷爷”还是“老师”，我都是当之无愧的，并且，我现在也真的很好，孩子们真诚的吉言我一定要笑纳的。
　　我也很感激他们。
　　孩子们的殷勤问候可以填补我心中莫名的空旷。不过，也许因为他们还是很小的孩子，他们给我的填补也很脆弱，很快就会从我心中减退、消失，然后，我会继续寻找让我内心屡屡在春天变得空旷的种种原因。
　　自从我和我的同事们变成“教书机器”、我们的学生们变成“作业机器”以后，我心中的空旷感觉就渐渐生成并与日剧增了。早七点，晚六点，每天这个时段中的大部分时间，孩子们都在十分繁重的课业中喘息、挣扎，因而，他们的人生际遇的开端并非如花，也并非如鸟，倒像精疲力竭、渐趋痴呆的慢性病患者，我是希望它们的人生开端灿若春花、也键如飞鸟的，虽然我目前尚未看到，但我一直都在期望。
　　我经常独自游荡在空旷的操场上。冬天看浮云、看太阳，夏天看团聚的乌云、看群情激奋的落雨。每个季节都看飞鸟，以前多看麻雀，现在，可以见到许多陌生而漂亮的鸟儿了，那些新颖而生机勃勃的身影总会让我心情激动的，一激动，我心中的空旷感觉就会得到恰当的慰藉。
　　春夏之交，我最喜欢看槐的白花，成串成簇，密密实实，蜂围蝶阵，鸟鸣其中。那时候，我总会想起多年以前的许多个春夏之交的日子，我会想起槐花一样的人，我会想起槐花一样甜甜的浅笑，我会想起蜂子和蝴蝶一般矫健、轻盈的游走和跳踉，我会想起与我很在意的人空室相守默默无语的那些浪漫时刻。我还会想起，每当我难以忍耐空寂感觉的时候，总会有孩子们真诚而天真的问候春风化雨一般让我忘却远不可及的美好与臆想中的幸福，我会珍惜在繁重的课业负担中苦苦挣扎的孩子们还能真诚自然地发出来的欢声笑语，我喜欢他们无邪的笑脸，我喜欢听他们稚嫩的童音，无论在哪个季节，那些笑脸和童音都代表着春天的样子，也代表着春天给人的深刻感受。
　　夏天很快就来了，我开始看梧桐的花叶如手，看梧桐毛茸茸的球果如蒲公英的球状花序，但我总看不到飞絮漫天的美好结局，因为，花絮随风的美景总在风来的时候，而风来的时候多在晚间，每至晚间，我早已离开长满蒲公英的野外了——每天，我离开操场以后，梧桐的球果，又悄悄长大了。
　　人都去了哪里？
　　我自然是渐渐衰老了，我在别人忙碌的时候衰老，别人在我抬头看天的时候投身于他们自己喜爱的生活和想要的生活。孩子们像花一样绽开，像青果一样一天天长大，也在繁重的课业负担中苦苦挣扎。我和孩子们承受着同样的苦难，我也和孩子们一同沉醉于真切而可靠的生活。
　　放学以后，我和孩子们暂时分别了，空旷感觉重又袭来。
　　我又行走在城市的边缘了，我还在仰视熟悉的天空。那时候填补我内心空旷感觉的又是我很在意的人，跟我一样，也变成了一台“机器”。几年以后，甜甜的浅笑渐趋于无，游走变得沉重，不再跳踉，再也没有过空室相守、默默无语的时候，因为我们同为“机器”的人生经历已经让我们很疲惫了。我很在意的人和我一样衰老了。我的另外一些同仁，改弦易辙，远走高飞了，我祝贺他们“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我同时也祝贺自己还能在这里坚守！
　　我很在意的人，已在好几个春天里没有过畅然的言笑，我也不知道伊人在其他季节里是否笑过。我以为，没完没了的齿轮和发条一样的日子已经严重影响了我们的生活，也剥夺了我们应该有的快乐、幸福。仿佛一棵老树，不再开花了。一些轻松的笑容，一些自由的言谈，已经搁浅在多年以前的某个地方。念想中有一条澎湃的江河，不过，宽松自由的水面早就下落，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够回升、上涨。让孩子们以足够的时间拥抱真实的春天和秋天，让我很在意的人像一只自由来去的鸟儿——我希望这些都能够变成现实，也希望自己的年轻并非单单表现在心态上，还应该表现在物质意义的生命上。
　　“潮”又来了，阳光正是明亮而热烈的时候。片刻的轻松和自由显得弥足珍贵，是“物以稀为贵”。可惜的是，它并非完全、真正属于可爱又可怜的孩子们，也不完全属于我和我很在意的人。
　　暮春的早间并不温暖，而午间，常常又是酷热的。孩子们的奔跑、尖叫和嬉笑，真的有“标本”的风度！自从操场变得空旷，并且空旷得有些寂寥以后，我很在意的人，不常见了。
　　但我还在操场上常常独自游走，也常在街上和滨河路上踽踽独行。我在游走和独行的时候经常思考一些问题。我对四季的看法有两种，一种是天地之间的春、夏、秋、冬，另一种是人的生、老、病、死，对天地之间的四季我依然在意，但我对人生的四季早就不在乎了。我只关心孩子们，我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孩子，大家的孩子，所有的孩子，我衷心祝愿他们幸福、快乐，祝愿他们生如春季也如春花，我也祝愿他们生如小鸟，有他们自己喜欢的生存方式，虽然，这些愿望实在是太奢侈也太渺茫了！
　　天色晴朗，热情洋溢的阳光好像已经走到了将要到达的半途上。桃花谢了，柳成荫了，河水涨了，沙尘也吹过了，围坐在小城四周的高山也笑起来了。如今又是槐花开放的时候，也许，在连续的晴天以后，一定会有突如其来的雨天吧，也许，迟开的梨花将在突如其来的雨中激动得泪流满面也伤心得涕泗滂沱吧。
　　2013-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