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

　　老韩死了，死在了五十一岁那年。时隔十年之后，他终于和他的女儿在地下团聚了。
　　　　老韩死于脑溢血。老韩一生老实巴交，本不该在这个年纪就暴病身亡，但村里人都说老韩是杀的猪太多，遭了报应。
　　　　老韩身板并不是很壮实，但天生一副好力气，还舍得吃苦。他有两项技能被村里人熟知，一是使牛。再犟的牯子到了老韩手里，那也是皈依伏法，犁田，镪地，打耙，不到一天，他就把那牛使得风生水起。他的另外一件本事就是杀猪，村子里能够杀猪的匠人很少，一到寒冬腊月，老韩东走西窜，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基本承担了村里人家杀年猪的活计。
　　　　杀猪的家什整齐地摆在一个扁平的竹篮里，有两三把杀猪刀、砍刀、剔骨尖刀、小斧头、磨石，外加一个装酒的军用水壶。一身油腻异常的皮围裙，再加上面色红润的老韩，整个村庄的年猪就被他全部包揽了。
　　　　一年到头，老韩虽然用他养着的大牯子为村里的人耕种了很多田地，但大家记住的却是老韩杀猪的技艺。杀年猪是农村人家的一件大事，进入农历十一月，老韩的时间便被分割得零零碎碎，最忙时一天要杀十头左右。老韩用他的技艺，帮助村里人解决了杀年猪这台大事，因而，他在村里也就有了很实在的口碑。
　　　　家乡的匠人，虽然在技艺方面各有所长，但他们在乡村里都赢得了人们的敬重。老韩虽是上门汉，但因为老韩杀猪的技艺，让他和村民们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了一起。
　　　　村里的人对老韩尊重，是因为家家都有求于他。过去村里杀猪的匠人很少，而家家户户都要杀一到两头年猪，于是，老韩一到杀年猪时便成了抢手货，请他杀年猪的人家就自觉排号。上午你家，中午我家，下午他家，老韩把他那点简单的计算能力发挥到了极致，来安排自己紧张而忙碌的日程。
　　　　整整一个寒冬，老韩基本是在杀年猪中度过。
　　　　杀年猪这天，家家户户都要把亲朋好友召集在一起，吃一顿年饭，最少也要摆上五六桌。轮到自家杀猪了，主人家早早的便烧好了水，准备好厚实的木桌、木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按照约定的时间，只要老韩一到，杀猪的序幕便准时拉开了。
　　　　老韩对待年猪确实有他独到的一面。也许是多年杀猪煞气太重，只要老韩进了猪圈，再壮再性烈的猪，见到他都会发怵。老韩带着一个徒弟，是村里的人，年纪比他大几岁。要是小一点的猪，老韩会把它围到墙角，瞅准它的位置，几步奔过去，揪住猪的双耳，叫徒弟揪住猪尾巴，两人一前一后，把猪从圈里弄出来。有的年猪较大，在三百斤以上，它们便不会轻易束手就擒。有时使劲往后缩，有时在圈里狂奔，还不时用嘴咬、头拱的方式来对付老韩。遇到这种状况，老韩就会准备一根皮条，打好活络扣，先想法用皮条上的活扣套住猪的脖子，然后，叫主人家进来两三个人，到年猪的屁股后面去驱赶，他的徒弟则揪住耳朵帮忙拉。一般不会超过五分钟，年猪就被赶到了院子里，于是，杀年猪就正式开始了。
　　　　年猪被极不情愿地送上了案桌，它的两只前脚和两只后脚被绑在一起，捆得结结实实，嘴巴也被绳索勒紧，只剩下嚎叫喘息的劲儿。帮忙的人全站在年猪的背后，把年猪紧紧摁在案桌上。这时，老韩并不急于下手，他先围着案桌绕上一周，仔细地盯着年猪，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和年猪对话。年猪的眼睛大睁着，由于被封住了嘴，只能发出一些含混的嚎叫，它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似乎在请求老韩手下留情。
　　　　看老韩杀年猪绝对是一种享受。这时，老韩会点燃一支烟，不紧不慢地从竹篮里把锃亮的杀猪刀、剔骨刀、砍刀一把一把砍在了年猪头部一侧木桌的边沿。完了他还要对着这些刀具仔细地审视一眼，同时用余光扫视一下紧紧按住年猪的帮忙弟兄，转到年猪的脖子前，眯起眼睛，把杀猪刀的刀尖对准年猪的脖子，比对一下进刀的入口。家乡有个习俗，杀年猪时，留存在年猪胸腔内的猪血称之为“巢血”，“巢血”越多，预示着这个家庭的财运越旺，而“巢血”和杀猪匠下刀的手法、力度、位置息息相关。因此，在老韩下刀的那一刻，好几双眼睛便紧紧盯着他的动作，生怕他有什么闪失。老韩成竹在胸，用尖锐的杀猪刀从猪脖捅进，再抽送一两次，这时，主人家早已在前面等着用桶接猪血。老韩慢慢抽刀，顿时，猪血像瀑布一般喷溅出来，但却准确无误地喷进了主人家准备好的桶里。有时，老韩在刀还未完全抽出时，会故意把刀抽偏一些，让少量的猪血溅在主人的身上。这时，主人家定会高兴异常，认为自己的家庭从此有了源源不绝的财运。
　　　　等血淌得差不多了，老韩就会用一个包谷球堵住刀孔。年猪也躺在案桌上一动不动了。
　　　　一头肥胖的年猪，转瞬间就被老韩斩于马下。接下来要在装满了开水的大木缸里烫毛，老韩会交给他的徒弟和帮忙的人去完成，老韩就蹲在一边抽烟，看上去十分颓废。烫毛需掌握好火候，如烫不透，毛就刮不下来，如果烫得太老，刮毛时又会有毛桩藏在肉皮里，怎么也刮不干净。老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会亲自到木缸边察看。只要他说“行了”，徒弟们就会把年猪从大木缸里拖到案桌上，开始刮毛，这道程序老韩基本不会插手。等毛刮干净后，老韩仿佛在瞬间又恢复了活力。他快步上前，用锐利的刀切下猪头，刹那间将整条猪开膛破肚，首先用一把饭勺把遗留在猪胸腔里的“巢血”舀在一个小盆里，然后把板油、内脏剥离，交给一边帮忙的人放在固定的器具里，猪肺、心脏、肝胆，马上被挂在了铁丝或树杈上，而小肠、大肠则被老韩扒在了一扇竹簸箕里。这时，整条年猪只剩下了净肉。老韩则根据主人的要求，将四只火腿旋下，剩余的肉则按照平时的惯例，把五花肉、净肥肉、里脊、琵琶肉、颈肉，一条一条分割，在分割的同时，老韩会把年猪后腿上所带的一条“小腰里”割断，同时，切下一块五花肉，主人家都知道这是招待杀猪匠和帮忙的亲友的肉食，马上由主妇拿到厨房进行加工。
　　　　肉下完之后，老韩的主要任务已经完成，他擦拭了刀具，蹲在主人家早已烧好的炭火前烤火。翻洗大肠小肠，剖猪头，这些都是他徒弟的活计。家庭主妇则忙着在烹制饭食。在乡村，杀年猪的饭是最可口的，主要的菜肴有：蒸巢血、瘦肉炒蒜苗、炒猪肝、炒腰花、回锅肉、煮青菜等，酒盅里是家乡自产的高度白酒。如果老韩不忙，一顿饭可能要吃上几个钟头，席间还要猜拳，谓之“动动响器”，期待来年生活更加红火。老韩好酒，酒量也好，但如果接着还有年猪要杀，他一般只喝一茶盅，吃过饭后就带着徒弟奔向下一个战场。
　　　　随着一头头年猪在老韩的面前倒下，老韩的日子也一天一天平静地走了过来。每年靠帮村里人犁田耙地和杀年猪所挣的工钱，让老韩的收入在村里也处于中上水平，再加上他的妻子善于打理生活，他们和一儿一女的日子过得还算红火。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随着日子的流逝，老韩的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家有女百家求”，由于老韩的家境殷实，女儿也长得漂亮，上门说亲的人家自是踏破了门槛。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老韩他们两口子看定了外村的一个青年，开了生庚“八字”给媒人，只等着冬天准备女儿的婚事了。
　　　　老韩的女儿小英，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脾气很温顺，很听父母的话，父母将她许了人家，那个小伙子也过来相看过，她也没什么意见。于是，两家就开始互相准备办喜事了。
　　　　然而，就在女儿要出嫁的前半个月，老韩和妻子到街上去了，他的儿子还在学校读书，到老韩夫妇回家时，突然发现小英的房门紧闭，还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农药“乐果”的味道。老韩夫妇连忙呼喊女儿，没有答应，老韩赶快找来他杀猪时用的斧头，三五下把房门劈开，只见女儿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农药瓶子滚落在床前。老韩夫妇急忙找来手推车把女儿送到乡医院救治，然而，由于小英喝下了一整瓶的“乐果”，而且时间较长，医生已经无力回天。老韩在四十多岁才痛失了爱女，而且至死老韩夫妇也没弄清是什么原因让女儿在结婚前半个月自绝人世。村里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小英是被恶鬼缠身，有的说是老韩杀猪太多结果报应到了她女儿身上。一家人悲痛地办完了女儿的丧事，老韩家又请高公念了三天的经，并和老婆亲自到对方家退了彩礼，此事才得以了结。
　　　　死了女儿，老韩的心里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的精神开始萎靡不振，整日郁郁人也显见得苍老起来。他从此不再杀猪，除了为自家田地耕作外也不再使牛，这两项曾经让老韩引以为豪的技艺，从此在村里销声匿迹了。
　　　　大约是失去爱女的伤痛无法弥合，才五十出头的老韩，郁郁寡欢，经常像村里的老人般独自一人坐在家门口抽旱烟、喝闷酒，田地里的农活也很少去做了。在一天夜里，老韩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抢救了两天，老韩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的儿子，长大后没有继承他杀猪的手艺，倒是承包了村里的鱼塘，专门养鲤鱼、草鱼和武昌鱼，每年养鱼都很顺利，有着很高的利润，娶妻生子，奉养母亲，让这个家庭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村里人说，老韩虽然杀的年猪太多，受了报应，但他没有享受完的福份，又传继到了他儿子的身上，所以老天保佑他的儿子，让他顺利地传继了老韩的香火，把日子过得一天天红火起来。
[ 本帖最后由 杨春山 于 2013-7-15 21:1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