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刻度

生命的刻度
窗子像一张白纸，树的枝条和叶子，在上面画画。 　　从那里走过去，一只蜻蜓在上面飞起落下。那个动作重复着，像一种无意识的行为。那一刻极为寂静，从天空突然掉落一粒坚硬的沙石粒子，打在你穿着拖鞋的光脚上，那仿佛没有来由。你在那袭来的疼痛里，弹跳起来。那是一场雨水之后，地面和植物们干净得，那么透明，像表达着等待什么似的。 　　你知道，树枝画下的瞬间，即意味着那一刻的消失。你在那层单薄的光里，呆着，忽然听到故乡的消息。大哥说，母亲住院了。那一瞬间像有什么裂开，在那个缝隙里，你看到多年之前，自己恍然做过生命衰老的梦。人的生命是怎么被时间带到疾病里，带到肉身的苍老里的？这个隐秘的忧虑，存在了很多年，它突然被时间验证的一刻，就像一粒子弹击中你的身体。 　　询问完母亲的病情，你坐在一个凳子上。觉得以母亲的身体和年龄来说，那仿佛是必然，同时它确实又是健康身体的意外。你的身体呆在些许清凉里，在无名状的静态里，你看到一片叶子落下，又一片叶子落下。那叶子还是青色的，而在这个刚好生长的时令，它们怎么落了下来呢。没有风，也没有雨，出奇得安静，忽然就落了下来。那叶子青青涩涩地躺在地上，没有言语、也没有声息。 　　 你衣服穿得极少，清凉逼着肉体的知觉，已经让身体发冷了。那一瞬间，轻微的寒颤从肢体里传出来。冷，让你的感觉更为突出，让这样一个季节陷入到身体里，而形成一种反差。你知道，每一株植物都那么鲜绿，叶片清新而干净，它们依附在一些粗大的枝干上，一些枝干是苍老的色泽，还有一些有断裂的伤痕。它们必然带着时间的记忆，只是你不能知道那具体的记忆内容是什么了。 　　你努力地在想起一些什么，像要知道时光是怎么老去的。你记得母亲年轻时的家院里，有一棵小树，你在树身上扎紧过一个细小的铁丝。那一年，你面对一棵树的生长产生了好奇心，你看不到树是怎么生长起来，知道这样生长过程的细节动态，无法为眼睛所见证。那时候，你就取来白亮的铁丝，缠在树身上，用一把钳子固定了它。——后来，那铁丝陷入了树身里。它证明给你看，树身的的确确长粗了。 　　自从你离开乡村，就不见了那棵树。“树挪死，人挪活。”那棵树不见了，而你却远赴他乡，活在了不同环境里。这样一种关系的存在，多少带着悲悼的意味。那棵树让你见证了时间的变异。你回头时，还能看到依稀的少年影子。你长在母亲的呼唤声里，她呼唤她的孩子回家。而那时的你，在努力挣脱那样的呼喊，直到有一天，你终于从这样的呼喊声里消失。 　　你记得那树上一圈铁丝勒紧的痕迹，特别醒目。那也让少年喜欢冒险的你用一条线系紧自己的胳膊。你牙齿咬着线的一头，另一只手使劲拉紧，直到痛得大叫了一声，你才松开手。这个游戏让你想到，疼痛是时间的刻痕，人能回避的了吗。你清楚地，看见体验到了那样的存在。你固定了那棵树身，它不能表达，你怎么知道它不痛呢。而你恍惚着，你到底验证的时间的流逝还是某种无法回避的疼痛？ 　　后来，你把那一根已经生锈的铁丝，从树身上剥离下来。那一圈的伤痕依然无比明显。你看到光照在那里，那么突兀。那条铁丝陷进过的深沟，构成了一圈阴影。在这儿，树是无力的，在过去那个时候，你其实扮演了一个迫害它的角色。你产生了一丝内疚，安慰自己，不久之后，它会重新长好的吧。那会是多久呢。你把目光转向了树梢上面的天空，在那片蓝得清澈的云层里，你看到一张脸。是孩子的，不一会，又是父亲的、母亲的。那种模糊的望见，让你内心悸动了一下。你知道自己在想念他们。 　　其实，春天没来之前，在等待寒冷退去时，你想，即将来临的春天，也是为了想念那些花草的吧。所有，在这个季节能够生长的，都属于春天的想念吧。想念来自于无法抗拒的时间的流逝。从乡村瓦罐，到秫秸的墙壁，还有那些模糊的黑白老照片，它们把时间定格在某个地方，把年轻的父母定格在那里…… 　　 这个入夜，你在老家的县城里，在2410病室狭窄的小床上躺下了，病床上躺着年老的母亲。时间的刻痕，把一些无形的东西，转嫁到人的生命里。就像多年之前，你知道人人都必然从生到死，而给你生命的人，假设有一天从你身边离去，那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剥离呢。在母亲微弱呼吸声里，你忽然觉察到人的老去，像一把隐形的小刀，从肉身上剥离。母亲健康而年轻的时光已经退走了，那种种疾病如何一个接一个地来到她的身体里的，那种无形的到来，聚集在这一刻，将她放倒了。 　　母亲身形消瘦是惊人的。你反复地说着，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呢。他们错谔地看着你，仿佛这个问题令人无法作答。关于时间的问题，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母亲在众人的搀扶下，下了床，缓慢地走出病室。你终于感到了奇怪，那个很多年里，一直爱说话的母亲，她的话语呢。这一刻，你忽然觉得一个人失去了语言，那是一件多么令人不安的事情。在那条不长的走廊里，母亲在你的搀扶下，缓慢地走着。那么地缓慢，仿佛能拉长时间……长到没有人该对这一切说些什么。 　　离开病房，那扇敞开的门，空空荡荡的。你在想，时间夺走的，你能给予它什么。所有的树都在街道上生长，所有的车都在奔跑、人在行走。你也被一辆车装进了时间的无形轨道里。在离开和到来之间，你又能为和自己血肉相连的生命做些什么呢。阳光在上，满地的阴影从车窗划过，在迷离之中，你仿佛听到一种呼喊，你努力地从身体里发生回应，你说：我在，我在这里。你打开手机，拨通再见的电话…… 　　　　　　　　　　　　　　　 2013年6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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