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太阳
2021-12-27叙事散文敬一兵
晒太阳敬一兵跟着林荫小路拐了一个弯，看见老宁在茶桌边向我招手。他招手的动作不传统也不夸张，手臂直挺高举，伸出一个巴掌，五指像钉耙叉开，一动不动。一年多没有见面了。时间变了，样子老了一点，北方人耿直豪爽的脾气一点没有变。在南方生活久了，口音已……
晒太阳
敬一兵
跟着林荫小路拐了一个弯，看见老宁在茶桌边向我招手。
他招手的动作不传统也不夸张，手臂直挺高举，伸出一个巴掌，五指像钉耙叉开，一动不动。一年多没有见面了。时间变了，样子老了一点，北方人耿直豪爽的脾气一点没有变。在南方生活久了，口音已经没有北方的元素了，就连乡土情结，估计在他心里也只是一点记忆了。我以为这不算背叛，顶多就是南方的太阳到了深秋总是很温柔，把他身上彪悍的北方外壳溶解了，只留下一个灵魂。北方是一个水泥钢筋打造的轮廓。肉身的北方才在我的身边。
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很惬意。蔚蓝的天空为我们聊天提供了信马由缰的高度和宽度。即便就是沉默，也是暖融融的沉默。沉默是我们情感流露和从一种成分到另外一种成分的过渡。在夏天，没有人愿意停留在太阳光的笼罩中，它会让人汗流浃背，脾气暴烈，牢骚满腹。只有到了深秋和冬天，我们才会晒太阳，才会在太阳的驮运下，把憎恨和无奈抬走，把柔情似水的情愫搬出来。等待和享受感情的变化，远远超过了我和老宁晒太阳的意义。他在这个时刻说话的口气很柔和。即使说到他去世的父亲从小就让他学擀面，擀不好面就是几巴掌打在他脑袋上的时候，也少了憎恨和冬天走在路上拥堵臃肿带来的烦躁，多出来的，全是美学的味道和人文的线条。深秋的茶水和太阳，已经过滤了情感里的尖锐元素。是说一到深秋和冬天人就喜欢晒太阳，原来太阳光硬与软的改变，不是因为季节，而是我们的感情。
老宁说了擀面的事情就说他的父亲。擀面棒自然而然成了中间的过渡物。
他的父亲是个军人，打了几次仗，把性格都打成了擀面棒，既耿直又干脆，跟那些溜须拍马和见风使舵的人比较，隔了十万八千里。这个隔，有时间磨砺和消融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从有形的栅栏、墙壁、河沟到无形的猜忌、立场和性格的隔膜。不同的立场和价值观决定了不同的结果。老宁从小就被他父亲的性格和立场决定了一生的走向。同情弱者，蔑视强者，直杠杠说话，直杠杠谈恋爱，然后又直杠杠离职出走了。这个德行，在他和我打招呼的手势里表露无遗。他的手势里面盛满了他父亲的血性和直杠杠的淳朴劲，我十分偏爱，虽然手势以外他的北方情结已经模糊了。我过去也是这样的一副德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绿茶和阳光的双重浸润下，变得悠闲慵懒起来。周围尽是斗地主打麻将的人。他们的声音，表情和肢体正在经历钱的积累或者减少带来的惊愕、疼痛和流血的过程。老宁和我不断变换着姿势晒太阳。柔软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轮廓和线条有了散漫和安分的韧性。说不清楚是第几个年头这样晒太阳，把他晒成了没有棱角的模样，但从他认真、享受和老实这三个角度看，他对他现在这个模样是很满意的。
在柔软的阳光下喝茶，老宁只约了我一个人。这大概和我留在他脑袋里的柔软印象有关吧。我也很想见他一面。不是因为他习惯的手势。他的手势只是我走进他内心的一个引导。
他的内心世界过去给我的感官带来的全是岩石和隧道的景象，除了坚硬，低温，黝黯和蝙蝠尖叫外，没有太多暖色调的东西。他留在我脑海里的这些印象并不长久，也不深刻，但却如一道闪电，因为电荷饱满所以特别刺眼。记得他曾经就当着我的面，对一个年龄比他还大，经历比他还悲惨的老人，因为一句不中听的玩笑话而大发雷霆。即便那老人当过缅共游击队员，无数次和子弹擦肩而过，但在老宁咄咄逼人的气势下，还是感觉到了威胁和恐惧。老人从语言和姿势上退缩了。春天的阳光照在他的额头上，额头就浸出了汗珠。当时的老宁，头上也冒出了汗珠。只有夏天的太阳，才会让人额头出汗。春天的太阳也让他俩额头出汗，这个事实表明，他俩都感觉到了春天的太阳光比刀锋还犀利，比钢针还尖锐，比钢铁还硬朗。我确信过去那个春天的太阳光，跟今天深秋的太阳光在柔软性上有割不断的联系，没有失去野生气息，也没有太多让人想象的地方，有的只是我和他的惬意聊天，还有他习惯手势的不断佐证。
茶水的热气莹莹升腾。风从树叶的内部传递出鸣响。云的阴影正在被太阳光磨损。我的视线加入到它们中间，就察觉到了万物原来都有自己隐遁的地方。太阳照在灰色的瓦砾上面，可以清楚看见光柱中灰尘的颗粒在旋转和弥散。它们虽然千苍百孔，却带有几分假定性和非物质性。我真的不希望我成了他性格隐遁的地方，而是希望秋天的太阳，才是打磨他性格的真正原因。
我和他见面，毫无拘束与激情，唯一剩下来的只是类似亲情的感觉。他一直把我当成他的小表弟。他知道他的小表弟曾经亡命天涯的遭遇，也知道这个遭遇让他的小表弟过早就明白了孩童换牙和换牙的必然，从此像一只受伤的成年狗，在经历了一次恶战而结束了少年般的义气，太阳出来后找到一块石板，卧下来接地气，于是变得踏实了。
他的小表弟确信是太阳改变了他的性格，而不是他的性格和情感改变了太阳光的软与硬。人总是很想用自己的情感左右太阳，但太阳一直不予理会。我们做的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太阳本身的意义。并且，大多数人的期望，总是和太阳的权利相互矛盾，想改变又无能为力。于是，我们选择在深秋安静地晒太阳。
深秋的太阳光呼啦呼啦从天上泼下来。先是弥漫在头发上，然后才细腻地渗入皮肤进入大脑和身体。再麻木的人，也会体察到温柔的坠落感。老宁的身子打了一个摆子，简直就跟被电流刺激了一般，皱了鼻子使劲吸了一下，对我说：安逸，舒服。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太阳才真正接纳了老宁。
接纳了老宁也就接纳了我。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1-11-7 23:47 编辑 ] 敬一兵
敬一兵
跟着林荫小路拐了一个弯，看见老宁在茶桌边向我招手。
他招手的动作不传统也不夸张，手臂直挺高举，伸出一个巴掌，五指像钉耙叉开，一动不动。一年多没有见面了。时间变了，样子老了一点，北方人耿直豪爽的脾气一点没有变。在南方生活久了，口音已经没有北方的元素了，就连乡土情结，估计在他心里也只是一点记忆了。我以为这不算背叛，顶多就是南方的太阳到了深秋总是很温柔，把他身上彪悍的北方外壳溶解了，只留下一个灵魂。北方是一个水泥钢筋打造的轮廓。肉身的北方才在我的身边。
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很惬意。蔚蓝的天空为我们聊天提供了信马由缰的高度和宽度。即便就是沉默，也是暖融融的沉默。沉默是我们情感流露和从一种成分到另外一种成分的过渡。在夏天，没有人愿意停留在太阳光的笼罩中，它会让人汗流浃背，脾气暴烈，牢骚满腹。只有到了深秋和冬天，我们才会晒太阳，才会在太阳的驮运下，把憎恨和无奈抬走，把柔情似水的情愫搬出来。等待和享受感情的变化，远远超过了我和老宁晒太阳的意义。他在这个时刻说话的口气很柔和。即使说到他去世的父亲从小就让他学擀面，擀不好面就是几巴掌打在他脑袋上的时候，也少了憎恨和冬天走在路上拥堵臃肿带来的烦躁，多出来的，全是美学的味道和人文的线条。深秋的茶水和太阳，已经过滤了情感里的尖锐元素。是说一到深秋和冬天人就喜欢晒太阳，原来太阳光硬与软的改变，不是因为季节，而是我们的感情。
老宁说了擀面的事情就说他的父亲。擀面棒自然而然成了中间的过渡物。
他的父亲是个军人，打了几次仗，把性格都打成了擀面棒，既耿直又干脆，跟那些溜须拍马和见风使舵的人比较，隔了十万八千里。这个隔，有时间磨砺和消融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从有形的栅栏、墙壁、河沟到无形的猜忌、立场和性格的隔膜。不同的立场和价值观决定了不同的结果。老宁从小就被他父亲的性格和立场决定了一生的走向。同情弱者，蔑视强者，直杠杠说话，直杠杠谈恋爱，然后又直杠杠离职出走了。这个德行，在他和我打招呼的手势里表露无遗。他的手势里面盛满了他父亲的血性和直杠杠的淳朴劲，我十分偏爱，虽然手势以外他的北方情结已经模糊了。我过去也是这样的一副德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绿茶和阳光的双重浸润下，变得悠闲慵懒起来。周围尽是斗地主打麻将的人。他们的声音，表情和肢体正在经历钱的积累或者减少带来的惊愕、疼痛和流血的过程。老宁和我不断变换着姿势晒太阳。柔软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轮廓和线条有了散漫和安分的韧性。说不清楚是第几个年头这样晒太阳，把他晒成了没有棱角的模样，但从他认真、享受和老实这三个角度看，他对他现在这个模样是很满意的。
在柔软的阳光下喝茶，老宁只约了我一个人。这大概和我留在他脑袋里的柔软印象有关吧。我也很想见他一面。不是因为他习惯的手势。他的手势只是我走进他内心的一个引导。
他的内心世界过去给我的感官带来的全是岩石和隧道的景象，除了坚硬，低温，黝黯和蝙蝠尖叫外，没有太多暖色调的东西。他留在我脑海里的这些印象并不长久，也不深刻，但却如一道闪电，因为电荷饱满所以特别刺眼。记得他曾经就当着我的面，对一个年龄比他还大，经历比他还悲惨的老人，因为一句不中听的玩笑话而大发雷霆。即便那老人当过缅共游击队员，无数次和子弹擦肩而过，但在老宁咄咄逼人的气势下，还是感觉到了威胁和恐惧。老人从语言和姿势上退缩了。春天的阳光照在他的额头上，额头就浸出了汗珠。当时的老宁，头上也冒出了汗珠。只有夏天的太阳，才会让人额头出汗。春天的太阳也让他俩额头出汗，这个事实表明，他俩都感觉到了春天的太阳光比刀锋还犀利，比钢针还尖锐，比钢铁还硬朗。我确信过去那个春天的太阳光，跟今天深秋的太阳光在柔软性上有割不断的联系，没有失去野生气息，也没有太多让人想象的地方，有的只是我和他的惬意聊天，还有他习惯手势的不断佐证。
茶水的热气莹莹升腾。风从树叶的内部传递出鸣响。云的阴影正在被太阳光磨损。我的视线加入到它们中间，就察觉到了万物原来都有自己隐遁的地方。太阳照在灰色的瓦砾上面，可以清楚看见光柱中灰尘的颗粒在旋转和弥散。它们虽然千苍百孔，却带有几分假定性和非物质性。我真的不希望我成了他性格隐遁的地方，而是希望秋天的太阳，才是打磨他性格的真正原因。
我和他见面，毫无拘束与激情，唯一剩下来的只是类似亲情的感觉。他一直把我当成他的小表弟。他知道他的小表弟曾经亡命天涯的遭遇，也知道这个遭遇让他的小表弟过早就明白了孩童换牙和换牙的必然，从此像一只受伤的成年狗，在经历了一次恶战而结束了少年般的义气，太阳出来后找到一块石板，卧下来接地气，于是变得踏实了。
他的小表弟确信是太阳改变了他的性格，而不是他的性格和情感改变了太阳光的软与硬。人总是很想用自己的情感左右太阳，但太阳一直不予理会。我们做的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太阳本身的意义。并且，大多数人的期望，总是和太阳的权利相互矛盾，想改变又无能为力。于是，我们选择在深秋安静地晒太阳。
深秋的太阳光呼啦呼啦从天上泼下来。先是弥漫在头发上，然后才细腻地渗入皮肤进入大脑和身体。再麻木的人，也会体察到温柔的坠落感。老宁的身子打了一个摆子，简直就跟被电流刺激了一般，皱了鼻子使劲吸了一下，对我说：安逸，舒服。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太阳才真正接纳了老宁。
接纳了老宁也就接纳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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