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行吟

山野行吟
璎宁 　　很早的时候，读到一则文字，是一个女子写的。说的是他的丈夫爱爬山，喜欢山，她一直猜测一座山，比新婚的她所具有得独特魅力：也许山就是山，山有它的高度，胸怀、粗犷、博大以及险峻。说她的丈夫把山当做了情人，由此产生了巨大的嫉妒。 　　对于我，一个众生中的小小蝼蚁，也许山，在于离着我的距离，在于我登上一座山，就可以摆脱俗世红尘，我就可以短暂的做一个“真我”。 　　前年十一，第一次跟着众文友去爬淄川市的峨庄。当我们辗转换车，一路颠簸到达峨庄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一个一个从车上跳下来，做的都是小兔子的动作。脸上挂着童年的纯真笑容。 　　山民平静的像一棵草木，静静的收割着山里的庄稼，或者静静的走路，就连说话也是静静的，对于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造访，毫不稀奇，也不屑一顾，似乎他们是这里的大王，是真正拥有山的人。 　　喇叭花肆意妄为，竟然爬到杨树的上半身，以自己艳丽的身姿和高高的杨树公开叫板。云彩像被一弹再弹的棉花，悬浮在山尖，蓝天上，这让我对自己产生了巨大怀疑：我看到的是不是一副画卷或者直接是幻觉？ 　　城市里车水马龙，人潮如水，每天都在公路的河床里不停地奔涌。制造的污染物把天空直接压到了我们的头上，甚至心里。如果走路不环顾左右，几秒之内就可以撞到一个人的前额，或者踩着人家的脚后跟，撞个人仰马翻也是正常的事情。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面容冷漠，像揣着很多的心事，像有很多的事情总也忙不完。无疑，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每一天被相同的流水裹挟着，被相同的时间推涌着，无奈而又盲目，满怀抱怨而又坚持和继续。 　　峨庄的山，因为没有引起人类足够的发现而保留着野性，也就没有名字。以公路为界，文友就把西边的山叫西山，把东边的山叫做东山。我们第二天爬的是峨庄的西山。 　　穿好行头，我像一个与尘世无关，被生活推在前面的人，跟着文友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山上挺进。 　　既是十月，山上的植物毫无退让之意。像山的士兵，携起手来，挡住我们的去路，似乎要我们省察自身，摘除恶念，才能上得山去，才能与花朵照面，与草儿握手，与鸟儿互鸣，与树木拥抱，与山涧的蓝天和白云心灵相通。 　　几个男文友，用拐杖扒开草丛，驱赶出潜伏的飞虫，试试山石上的洞穴，再让我们通过。他们在俗世的生活中，其实已经用各自的拐杖，抵达了他们自己的目的地，尽管遍体鳞伤，筋疲力尽，但是他们毕竟到达了。像我这样，本身羸弱，而根本获不得拐杖的人，永远无法到达生活的真实。 　　就像此刻，我跌跌撞撞在山上行进，却永远无法抵达这座山的内核。它以独有的高度，傲立世外，却怀抱苍生，笑纳风雨。独自坚硬，独自冷漠，独自幽深……让远方的人产生热爱的怀想，让近处的人忽生敬畏。 　　无论我有怎样卑微的身份，有怎样糟糕的日子，以及有着多少的伤痛，现在，这座山是我小小身躯的载体，是我的江河湖海，是我的自留地我的床铺。我对着露珠梳妆，用青藤盘起发髻，插上雏菊的花束，带上草编的戒指和项链，如果你驾树木的舟而来，披着绿色的蓑衣，眉目里含着泉水的音符，我决定和你一起浪迹天涯，返回最初。 　　小酸枣藏匿的很深，树上也满是扎人的黑刺，看到那小小的黑色的果实，我抵挡不住诱惑，趟进草丛，摘下酸枣就扔进嘴里，咀嚼出声音。有个文友说：野酸枣能治疗失眠。 　　女文友们好像和我一样，都具有严重的失眠症，立即没有了淑女的样子，一个一个围拢过来，对着一棵和草持平的酸枣树展开突袭，好像也有把树也搬进城市的打算。有个文友说：你们咋不洗洗就吃！显然，我们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不但嘴里塞进一个又一个，连口袋里都装得满满的，直到将一棵酸枣树洗劫一空，只剩几片枯黄的叶子在秋风中摆动几下，似乎是对我们的怪罪。 　　想想生活中，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毫无顾忌的吞咽进肠胃！火腿里的苯甲酸钠，牛奶里的三聚氰胺，肯德基里的苏丹红，蔬菜水果上的农药，面粉里的漂白粉，甚至药物里的皮鞋……都让我们不寒而栗，我们的肠胃也对我们的嘴巴信心尽失。 　　前几天坐火车时碰到一个阿姨，她说她的女婿是澳大利亚的，陪着她的女儿来中国看家，来了之后，啥也不敢吃，只喝她熬的小米粥，吃从澳大利亚带的牛肉干。怕吃了这里的食物之后，回去生了孩子得什么怪病。她无法阻止女婿对中国食物的看法，只有拿一句“不吃你是不饿”来圆滑。 　　而我们天天在食用这些，孩子被过早催熟。化学物质，农药在我们体内云集，而日子又忙碌不堪，直到有一天，化学物质发生了反映，轰然爆破，而我们轰然倾塌。这也使得很多人在假期的时候，不停地往农村跑，往山上跑，跑的离城市越远越好。喝山里人熬制的小米汤，比喝娘亲熬制的还香，吃山里人散养的鸡肉，更是狼吞虎咽，吃相不堪入目。山木耳，山鸡蛋，山芹菜，这些也成了超市的抢手货。典型的，生活在都市，心系远山啊！ 　　而我也发现，在山的平坦之处，很多人盖了小洋楼，建起了一个个院落。虽然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一把大铜锁寂寞无语。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用时间的钥匙悄然开启，登上楼亭，遥望远山如黛，倾听鸟鸣阵阵，岁月的涛声穿过树林遁逃远方。把俗世缛节置身事外，泡一杯竹叶青，静静享受这世外的日子。 　　如果我是某一个楼亭的女主人，夜晚，枕着清凉的夜露，依偎在他宽厚温暖的怀里，悄然入睡；白天，斜倚栏杆看着太阳擦着山尖跳上来，散尽爱意，再擦着山尖滑向大海，而我一直沉吟《你是人间四月天》的诗句。不再在小摊上，和小商小贩因为几个葱叶子，而争的面红耳赤；也不再担心物价上涨，房子的首付，以及房债的重压。那些人间的爱恨情仇，统统的像潮水退去吧。我现在是山野之人，具有山野之心。 　　我关心的是一颗种子，如何将小小的自己安置在岩石里，并倔强的发出绿芽，开出震颤心灵的灿烂花朵；一棵树木，如何站在悬崖的边缘，吸风月，纳精华，直刺苍穹；一个山民，脸上刻满石头的纹路，脊背弯的像虬枝，却泰然若定，伴着他的牛，扛着他的锄头铁锹，慢悠悠消失在一个山口，像诗，藏着一个暗语。 　　而现在，我的原罪和新罪具在，还有万丈红尘缠身，还不能前来受洗，只有顶礼膜拜。 　　在向海上房进发的过程中，我遇到海上房，唯一的一对居民夫妻。大爷弯腰驼背，用一根扁担挑了很重的担子。担子的一头是一袋子面粉，另一头用蛇皮袋子装的严严实实，结结实实。大爷说是蜡烛，碗筷茶杯等生活用具。下次山不容易，能多挑点就不少挑。走在平路上，我都气喘吁吁，而大爷游刃有余，左右换着肩膀，时不时赶超过我，让我惭愧之极。担子在他的前后晃晃悠悠，扁担在大爷的肩上咯吱咯吱，而大爷依然稳稳的走路，像道行功夫很深的深山仙人。他既然选择居住在山顶，远离尘寰，就得按照宿命，一次次去走这一条根本不叫路的路。就像我自己，既然选择了自己的宿命，碰的头破血流也得坚持走下去。 　　走了半天之后，我汗流浃背，体力透支，大爷依然若隐若现在山路上。大娘慢悠悠的跟在他的身后，一点也不着急太阳几点落山，他们几点吃饭。几位文友也已经跑在前面，站在一个山头大声喊叫。他们一大声喊叫，似乎山上的野物都能听清楚似的，给予飘渺的回音。 　　我问大爷何时能抵达他的家。他指了指山顶的一棵树说：到了那棵树跟前，就到家了！我觉得大爷说的具有禅意极了。那棵树，是一个人或者一个人的影子，是大爷宿命里的指引，他从来也不觉得远。而我仔细看了看，大约是翻过一个山脊再翻过一个山脊，再走上半天差不多才能到达。 　　那棵树，立在山尖上，像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那么高。头顶上却光芒万丈，似乎具有佛光。那是大爷意志上的支撑，是孤寂岁月里的暖！ 　　我扶着大娘，真实说是大娘扶着我。跟在大爷身后，终于经过六个小时的跋涉，到达了他山顶之上的家。 　　倒塌的墙壁，被风月磨蚀的光滑的石碾，荒草丛生的院落。无一不说明这个村子曾经的犬吠鸡鸣，炊烟袅袅。为了躲避战争而选择在山顶劈山为家，时代繁衍二百年之久。政府动用了军队和大批车辆，在山下盖好了房子，才把大批居民迁到山下。而大爷和大娘以死相要挟，绝不离开家园。成为了这座荒村的驻守着，这座山的永久寨主。 　　这里，没有平整的田地，没有电灯电话。只有白天，白的纤尘不染，只有黑夜，黑的密不透风。只有野花开的漫无边际无拘无束，只有鸟的翅膀自在飞翔，鸣叫透彻肺叶。 　　也只有风，最先吹打这里，只有雨雪最先落足这里。那漫天的星辰也是最先垂暮。 　　那春花的初绽，那夏季漫山遍野的蓬勃绿意，那秋季的焜黄华叶衰，都镌刻在老人的风雨岁月中。老人也已经成了一块山石，任凭风月把他们雕刻成艺术品。 　　我为老人的这种坚守而垂泪心疼。前几天和一个文友闲聊，说自己要离开生活的地方，去别的城市打拼。他劝我多写文字吧，文字可以养生和美容，人到中年有比年轻更重要的吗？还说中国人都很浮躁，都不知道这一辈要做什么，真正的目标又在哪里？好像人人都漂浮在水上生活。和大爷一天相处下来，我不知道回去之后，我能否静下心来，坚持原来的日子，而放弃去远方的打算。 　　山涧，落叶的迹象，不是十分凸显，只是那些跳荡的柿子，耀人眼目，远远近近，虚虚实实，让人心里欣喜骤升，激情奔涌。真想抓住长长的青藤，越过山涧，奔到树上，将那些果子尽情装进身体。而现在只有看着它们，像画师在大山的宣纸上，一种橘红色的晕染。美丽，眩晕，让人渴望爱慕，很想揭下这画轴，然后带走。 　　返程的头天晚上，大家忽然对三天以来所爬过的山，有了故乡的情结。我更是在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一个人偷偷跑到离居住的农家小院不远的一座石桥上，去独自感怀和悲伤。 　　淙淙的泉水，急着赶路似的从桥面下，奔流而过，再翻滚向远方。那穿透黑夜的声响，那几乎零点的凉意，打击着我的心弦和不到五十公斤的柔弱身躯。身上的那些旧伤，也被重新撕裂开来，流水每一秒的经过，我都感觉到一阵激烈地痉挛。 　　好想纵身一跃，与这个世间再不纠缠，像一片落叶跟从流水！ 　　浓稠的黑中，移动着几个影子。当他们围在我的身边时，谁也没有说话，我只听见了一种咚咚的心跳。他们拉起我，走向白天走过的一个山坡。 　　白天看到的粉红色的牵牛，黄色的雏菊，绿意尚存的野草，以及正在落幕的大树，现在都变成了统一的黑。像上帝匀称的把山上泼满了黑墨。仰望天空，分不清楚是高还是低，星星好像也不忍道别，躲在云层里。此起彼伏的虫鸣，如潮水一般侵袭而来。大家像黑夜一样沉默。那些登山中的惊喜，那些欢笑，那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好像都被密封起来。只有沉默。水云间说，每一个人要记住一种虫子的叫声，那么二十个人就是二种虫子的叫声。 　　大家是怎么了，一下子都回到了童年，要想记住虫声？城市的钢筋水泥中，也有插逢而存的虫子，城市的树木上也有偶尔的飞鸟和鸣蝉，从来没有见他们如此痴情的听一场秋天的虫鸣。原来是心境的问题，嘈杂中，什么声音都失去了乐感和魅力。 　　我们横着排满整个山道，像一截黑夜的屏风，向着看不见的远处挪移着。狗们似乎察觉了这黑色屏风，这人的味道，狂吠不止，像离着我们很近又像离着很远。在另一座山上，另一个世上，又像忽然扑到面前的样子。 　　萤火虫！平息静气几秒之后，大家顺着女诗人叶茵的声音，朝着路边一块凸出的岩石崖扑过去。那小小的萤火虫，那丁点的光明，那黑夜的使者，那末路的英雄，就窝在一棵山崖的草枝上，还索索发抖，像我贸然的闯进城市，不知所向。 　　叶茵把它捏到了手心里，它多么小啊，叶茵的手指够细才能捏起，像我粗枝大叶的手，根本做不到这件事。它在叶茵的手心里，安静的躺着，亮光一闪一闪的。它已经无力无心飞翔了，微不足道的光亮曾经使很多山里的夜晚，星星月亮都失去颜色。现在它即将结束使命，这也许是最末的光明，它的王朝面临陷落。 　　大家像达到了目的，决定不再继续前行，而带着萤火虫返回驻地。一路上，叶茵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捂着这只有些丑陋，但有着光明的虫子，生怕它死去或者起飞。叶茵也一定诗性大发，为她的诗起好了题目。 　　晚上，我们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这个会议议题重大，保存在了前年十月的深夜。议题是这只萤火虫的保管以及归宿问题。大家一直觉得叶茵保管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我一向粗心，交给我大家一百个不放心。叶茵把萤火虫放到楼下的草上，趟了一会，一骨碌爬起来又拿进了屋里，又觉得萤火虫本来生在自然，应该外边最合适，折腾到半夜，最终把萤火虫又放到了楼下的草丛中。这个小精灵像很懂我们的心似的，当我们一个个从梦中爬起来了，去寻找它的时候，它老老实实爬在草上等我们。白天看它，只不过一只微小的肉呼呼的虫子，有点像婴儿刚出生的那种粉红。叶茵把它装进了一个塑料袋里，准备带回城市。 　　事实上那只萤火虫，在我们从大山返回城市的途中已经归去，连同它身上的光明。它没有像我们期待的那样，照亮我们在城市里疲惫的面容，灰暗的心灵。 　　童年的夏季，每一个夜晚，萤火虫都漫天飞舞，光明也如影随形。那时的我们是最初的萤火虫，只知道快乐和追逐，还不懂得珍惜。可当我们跌跌撞撞的忙碌在城市深处，又多么需要那一点光明的指引。 　　事过三年，我翻出了为那只虫子写的一首诗歌，作为一种行吟也作为一种祭奠：小小的萤火虫/提着自己，照亮童年/我惦着小脚，怀着轻便的心/一如现在，追逐梦/跟在它身后，草尖上跳过季节/秋风沙沙地操练中/沾取清凉的夜露/没有尽头的奔跑/终究成为，一颗萤火。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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