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祭

　　没有人说过黑袍巫师要来，更没有人说过会来那么多。黑袍很肥大，远远看去，只见黑袍，不见巫师。那些形容鄙陋的巫师向天空的一隅聚拢、再聚拢，最后全都丑陋不堪地挤在一起。在黑袍与黑袍的缝隙里，天光与云影全被挤成了苍白色，是那种被挤得失血过多的死一般的苍白。那些苍白的天光与云影在绝望中开始急促地呼吸，仿佛下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就起风了，风吹来，有切肤的冷意。那些风，原来都很熟悉，但都一样的苍老了，看不出是灰白的天光云影发出的将绝的气息还是落魄的巫师们最后的狞笑，这些，都让秋日的这个薄暮发出颤栗。
　　抑或是深冬的残雪，那些零散的、纤弱的、慵懒的、惨淡的、冰冷的、遥远的灰白色，仿佛积雪上的落尘，原想盖住雪，不料自己先化作泥。恍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老屋的门板上有两行含糊其辞的墨迹，定睛辨认，也能看得出来：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一直不知道这两行墨迹所指何意。三年前，一个让人感到天旋地转、天昏地暗的消息传来。推算时日，听到消息那天已是亡人的七日之祭。那真的是一个十分冰冷的消息，那一瞬间，尚未沉没的太阳仿佛突然一下子掉进冰湖里去。可是，太阳还是初秋的，还带着盛夏的余威。却冰冷了，十指发麻，耳鼓高鸣，毫无知觉地走过人来人往的长街。
　　秋日方来，夏日方去，永远的离人，分明诀别在节侯的缝隙里。缝隙的一边是灿黄如金的落叶，另一边是悄然而至的秋雨。秋雨不绝如缕，落叶委地为泥。那些日子，黑袍巫师在天上飞来飞去，那么多，不知它们从何而来，又将从何而去，也不知道他们在超度亡魂还是在禳凶取吉。已经埋进黄土中的亡人，她的灵魂，到底是被巫师们引领山路了，还是被无情的巫师们狠狠地锁闭了，不一样的消息从各不相同的渠道接连传来。不论听到什么，脑海里总有一座幽深的大山，山上铺着斑驳的残雪，残雪中耸立着一块墓碑，也是白色的，差不多可以称之为苍白，混在残雪里，墓碑上并无字迹——当然不会有的，因为墓碑还是新的。总是觉得，美丽的人她不在坟墓里，她走在林木萧瑟的山道上，踩着积雪缓步走来，天的一角，挂着无比冷酷的月亮，果真是“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其实不是巫师，那些只是带雨的云团而已；也没有黑袍，那些黑袍一样的黑色只是积雨云的颜色，黑灰的，或者干脆就是漆黑的，是初秋的风吹来的。但是毕竟想起过巫师，想起来的巫师不是外来的，而是来自自己的心里，像宠物一样在心里豢养了多年，关键时候打算靠他们挺身而出贡献聪明才智的。结果，三十年的时光都是很关键的，于是，心里的痛楚未尝一日得绝。三十年前，就让巫师们悄悄念动咒语，希望美人事事如意永远美丽，希望美人永无怨艾。最想劝服一双双强横阻挠的手，想凭借巫师们的法力化解贫穷凝成的所有阴暗的心结，想消除残雪一样冷酷的歧视和偏见，想缩短几百里、又几百里漫长的距离，想为冰肌雪肤的人儿早日造成宽敞的新屋，想让羸弱而凄惶的、自命不凡的鸳鸯早日安卧在芙蓉帐里……
　　谁说遥远的路途不是距离，谁说恋人的心力是不会交瘁的。“才、貌双全”不可，“财、貌双全”则可。上天作证，有才的人屡屡是无财的，生于贫困苦寒中的人本来就是以发奋来做弥补、想凭此改变自己命运的。贫穷不是本愿，富足不与生来。可是谁管这些呢，有人一直在强横地逼迫、威胁。而自己，所能做的只有站在茫茫雨雾中等待天晴，只有守着漫漫长夜静候冰破雪融的日子到来，只好聆听僵硬而萧条的树枝上春芽萌动的消息。又有谁知，美人不辞迟暮，青春未至苍老，美丽的人终于疲惫。豢养在自己心里的巫师们全都老了，并且全都技穷。活在世上，开始面对第一个苍白无力的结局，像跋涉太久的骆驼终于耗尽了体内最后一滴水，像一场熊熊烈火终于因为无人添柴加薪反而瓢泼注水而灰飞烟灭、沦为沆瀣。
　　最疼痛的地方需要格外精心地保护起来，最灵敏的疼痛感觉必须更加妥善地隐藏起来，放置到生活的死角，夹藏到时光的缝隙。
　　黑袍巫师，那些黑灰色的云团聚拢在天空的一隅，云团之间曲折而孱弱的灰白缝隙仿佛深冬的残雪——真的是残雪吗？阳光可曾来过？苍白冰冷的积雪曾经融化掉一些？也许。裸露出来的是比残雪更加萧瑟的土地，雪水打湿了最上层干枯的落叶，黄土地变成了黑土地，落雪再也无法让变作黑色的土地惊心动魄地发白。或许是土地自己的体温曾经微弱地回升，土地的心还在跳动，暂时回暖的土地身躯融化了生命最后破裂时淌出来又凝冻了的鲜血。
　　沉疴始痊，大梦方醒，才知道爱也是无法化解万物的。当一些人的爱变成另一些人实现私欲的障碍的时候，这种爱是断然不能够继续存活的，即便这种爱还在襁褓中、还在摇篮中，或者正在抽芽、正在开花，都必须杀灭，杀灭爱的活力，只留下一个肉欲的躯壳去装点寂寞的门第。必须把自由的温暖变成禁锢的冰冷，必须把清贫的欢笑变成富足的哭泣。最后，把爱变成恨，把多人的生命轨迹蛮横地转换、改易。
　　三十年后，并不清楚走到生命轨迹的哪一部分了，也许，只有在无意回头的时候才能看到一些基本信息。人已老，并且都有家小，以为大家都可以这样顺应生活与命运的安排继续走下去，最终的结局再也不会出现什么惊人的奇迹。谁又能料，人生的断点竟突然打在那里，初秋的黄昏，漫长的旅途，车毁人亡，爱女同车，侥幸生还，也算覆巢之下卵有完者。却不想说，一切一切都是因为家有华车，非要自驾，假如自己无车，就不自驾，假如不自驾就会搭乘班车——不想做这样脚跟不稳的推理，会引来无数纯粹逻辑的反驳的，再说，推理下去，所有问题都会返回原点：如果当初真的走到一起——说什么都无用了，总之是香消玉殒了。
　　据说，出事那天天上真的有如血的残阳，又据说是在下着秋雨，不管怎样，都不重要了，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所有的假设和争论都是徒劳的。转眼已是三载过去，在心里沉睡多年的巫师们，应该将它们放逐了，应该让它们复苏了。对心里的巫师们彻底失去信心的那天正好是“鬼节”，于是，留下自己独自伤悲，让形容丑陋的巫师们全部逃离。与祷愿有关的人已经亡故，与诅咒有关的人至少全都老去。也许，心灵巫师们逃离之后又会马上面临失业，但它们毕竟是颇有法术的巫师，它们还能在云端相聚，其时又有浓郁的秋日气息，它们出走之后留下的空荡荡的心的世界，真的属于沉痛哀悼的人自己。那些黑灰大云团极像想象中穿着肥大黑袍的巫师，它们聚在天上，仿佛在寻找或者等待下一个雇主，从它们那里吹来的风是十分阴冷的，一点都不像这个季节的，但千真万确，吹在脸上有秋天的感觉，有切腹的凉意。
　　不太明白，为什么当初、后来和现在一直没有想到佛而想到了巫师。如今，无能的巫师们置我于不顾、真的弃我而去，甚至不再关心故人的三年之祭，那些冷血的无良之徒根本不懂人的情感是什么东西。原来，阴邪的巫师们亦为难养者也！才发现，这是一个已经无法更改的巨大错误：当初如果不靠巫师而是靠佛，事情的结局也许就不是这样的——到底将会怎样，其实也难以知晓，但总归还是给人一丝一毫的幻想的余地。事情已成定局，一切都不必再次提起。“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已成过去的三十年，也是须臾，而来日尚有几何亦不可知，唯有好活才是唯一出路。依然勤勉地活着，不必再为爱恨纠结、胶着，为故人故，就让百无一用的巫师们远走吧，我不再是宿主，我不再是雇主。故人已经远游，她独行的长路上，但愿还能高兴地读书和写字，还能跳舞、唱歌。放逐了巫师之后，凭一颗真诚的心，再献上无言的祝愿吧。
　　癸巳七月，流火远徙，娉婷故人，亡归三载，为文代祀，感念于兹。再拜！
　　201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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