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里长成的植物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9:28 编辑 <br /><br /> 　　　　　　　　　从心里长成的植物
　　那片土地以水不息的流淌、树木鲜艳的绿色，存在于心中。
　　我记住它们的样子，像记住许多人留在心底的声音、动作，那像水波纹划过长长路径，以长久恒定的姿势，驻扎在内心的岛屿。那时，一个人变身一丛丛的的嫩绿植物，依着土地，边走边摇摆出春天来。
　至此，便知晓埋下去的种子，在那面老墙周围铺展开来。
　但，很多时候又模糊了具体的一些细节，离开终究很久了。那一种惶惑，不知道离开好，还是站住好。那是属于土地的春天，从一个人内心剥离出来。这样说，那片沉默的土地都会伤感的吧，但又能怎么样呢，一茬茬的庄稼便是这样和土地分离的，能在来年生长的，都是新的事物。
　　谁也不能选择出生，如同不能选择土地，对于一个人，土地是唯一的。那些生长在那里的草也是。庄稼和草从土里走出来，阳光落到身上慢慢变得强烈，水冲洗那植物，它们不断在长，从这里到那里，而被移植走的人，留下隔空的遥望。
　那个过去的我在任何时候，到过那片土地的任何地方。那面老墙倒下了，那条小路变了模样。后来，所有的都会变，也都变了。有人叫那条路，那片墙，为“故乡”。好多人那么说，你也就相信了。好多最初出现的声音，模糊了，到了记忆里，像一片空白的不生长植物的地表。我已无法复原，说过的话，也不知道声音的原样。其实，哪一个是原样呢。声音也在一天天的变化里。
　　你被移植走了。那两颗巨大的树，或者也老朽掉，坚实的枝干空虚了。每年春天，老枝干上生出的芽，鹅黄、鲜绿，天空没有灰尘，天蓝的能照见你的影子。那里面都是一个人，原生的心。一个人在那里面，也是鹅黄和鲜绿的。它们这样把一个人从懵懂中生长起来。
　　后来，那里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多年，只记得与土地分别，表情、动作、眼泪，都在一片干净的空间里，如此意料之外，每一个视点，都构成了招魂的手势。然后，你一次次发现，你从来就没离开过，没有走出过那片土地。它埋藏了你的骨血。你不言不语，惊呆地看着它们，隐匿在虚空中，像一幕幕的舞台场景，出现在眼睛的深处。
　　它们不再陪伴你，不再有现世的眼光。它们消失的没有任何查实的踪迹。我幻想，从那里坐着马车走出来一个人，带来村庄的信息，带来一小片一小片地理的变化。比如，一幢幢老房子，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倒掉，拆除，那个簇生莲花的河塘，被泥土填满，永久地被新的房子压住。那红的白的莲花，在纯白的月色里，映照着投河自尽的女人的脸。那份惘然，从肉体上，掏着你的血肉。
　　河塘上，雾气一丝一缕在缭绕、蒸腾，覆盖了一个人怀念它们的整个过程。那发源于它们的清香，潜行着，从包围的肌肤里，进入嗅觉，那些身体的细胞，在打开，迎合它们，呼唤它们。像整个春天的泥土，接受着雨水的润泽。泥土和水，不能离开很久，否则那些长在它们身上的植物会死掉的。
　　那个村庄一部分东西这样死掉的吧。死掉，你无法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痛苦。后来，它们就没有来年了，没有香气了。那个空间就在那儿，那些消散的气息，从脚底下浮起，沿着裤腿上升到你的头脑。所以，你急迫地赶到那个地方，让它们重回身体里。你需要它们，那一刻，你身体的魂魄就在这里，从粉碎性的离散中，重新聚合。
　　你到这里来。你说，盼望能做一个梦，回到那年那月。这里的河塘水意丰盈，傍晚，青蛙伏在荷叶上唱歌，那些椭圆形花瓣，依偎在一起，微微分开身子，朝天张望，它们在夜气里，舒展开来，承接着肉身的潜滋暗长。那终究是活在世上，难得的一刻。一棵那么美丽的植物，终究也是这样的吧。
　　它们或者曾有过，对一个居所的眷恋，那便是永远的水中。我和它们的忆念是隐形的，在时间里，又是残缺的。它们走了，像一阵风，最后只剩下风的样子。现在，我依着植物般的心性，看着，那远端，一个个小动物，从秘叶间跑过。我追着它，在那里跑。它们终是看不见我了。我甚至不知道那个跑去的，是少年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我只是非常清楚：一棵芦苇，一朵野花，来到春天里。在遇见时，它们长成本来的样子。
　　很多年后，它们有了许多替身。在外地，在由陌生到熟悉的环境里。你知道，在一个广大世界里，它们是卑微的，只有专注的看见，才能复原它们在内心的存在。你一抬脸，那个人世的大背景就出现了。站在那儿，你想，没有一件事不是这样的谦卑。不是我们丢开它们，就是它们丢开我们。当我们走在大城市里，走到宽阔的街道上，我们一低头，就知道它们确实离自己很远了。你几乎连那样的梦也做不到。其实，梦有亲密远近，它比任何事物，都具有那种堪破世间神秘纽带的能力。
　　你仍然可以怀念，它们在一小片土地上，以燃烧的方式生长了自己。隔得那么久远，看清楚它们的面目。还能说什么呢。在这老街一旁的小巷里。在一团深灰色里，那涂了颜料的墙面，斑驳得像一张破碎的镜面，照着老了的容颜；那狭窄过道，一个又一个角落长出来的树，披着时间的长发，兀自沉默……
　　待在这里（其实是那幢楼里的一个房间，一直以来就不会变的），总觉得自己被安静地藏了起来。很少人，能知道一个他们认知的我，在这里容身。就像我认识的许多人，不知道他们藏身何处。后来的时候，想着要安顿好这个身体，给它吃好、喂饱，脑袋装满那么多的色彩、气味、形状和地名。它们是那么具体，出现在一个又一个的画面中。
　　那些类似植物样子的东西，长在远处，在一节节的时间那端。我很怀念它们的样子，因为这样的记忆形象，更加丰盈而完美了。但我又知道，它们是残缺的。一个长长的距离看过来，就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它能就生成庞大的忧伤。你的手在划着船边的水，你坐在水上，离那条岸，越来越远。
　　那个春天，不久之后的夏天，我以寻找植物的名义，看到飞动的红缨，那片抱紧在一起的莲花的白与绿，丰富而妖娆……我这样想久了，那些春天里的事物，都变成了可遇不可求的。我内心的潮湿，如涌进了一条大海，风吹来，那么闪亮，从里到外地冲洗过我。
　　傍晚，在一个巷口的出处，许多人从我身边走出，像分散开来的水滴消散到城市的一些地方，街道上，那些移动的影子，流动着，越来越重的夜色，在心里打着小小的漩涡，吹着气泡。雨水从幽蓝的天空落了下来，飘荡着的音符，包围我，并进入我的身体。
　　身体湿漉漉的，从衣服到心情，都变成了相同的分量。在那儿呆上一阵子，就能救活那些死去的事物。黑暗越来越深，但它们，在那里就是一个完整的天堂。我内心有一首音乐停止在那个空白处，土地在那里裂开的一个口子，越来越宽阔，一艘船，在上面漂流。我知道，所有最重要的时间，都从那里来。 　　　　　　　　　　　　　　　　　　　　　　　　　　　　　　　　　　　　　　　　　　　　　　　　　　　　 2016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