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09 编辑 <br /><br /> 瓦罐
　　她在花开的地方，在死亡的阴影里坐着。
　　蝴蝶从那里飞过去，蜻蜓加入飞翔的空间，它们成为一个队伍。少年嗅到天空里，一抹植物腐烂的气息。他在那里冥想一个楚楚动人的身影，夏天大雨悄然而至，雨点像石子从天空落下，打在裸露的肌肤上。那个午后，野草东倒西歪，像他心中寂灭的一丝火焰。
　　从河岸跑回浓密的树林，几个小伙伴躲到一个大树的树洞里。河面上，水雾弥漫，水上扯起一帘大幕，那里显现出无数的缝隙，一些诡异的影像从那里飘出。风从青草稞里钻过来，带倒大片高高的茅草。它们倒伏在眼前，雨水猛烈拍打它们，用力压倒在地上，而那些草在反抗，一次次直起腰身……
　　那个棺木的黑点，从河边移动过来。一缕青烟从森然的白骨处，聚拢，朝这边飘来。那个影子，迅速变成一个少女的身形。他揉了揉眼睛，看着一团雾气莫测而妖娆，耳朵传入一个隐秘的声音，纯净，而具有某种磁力，它清脆而又柔软，浮在晃动不止的绿色草尖上。它不像一个梦，而比梦境更逼真。
　　他恍然觉得一个影子沿他裸露的肌肤，爬满全身。红色的丝巾，缠绕着他，像一朵花的色彩，被一点点揉碎，变成粉末，侵入到身体。它带着微弱的呻吟，一丝花的清香气息，笼罩着他。他身体张开每一个毛孔，吸纳了它们。他颤栗，恐慌而沉迷，紧紧抓住手边的一稞小树，害怕被那影子收留、吞没……
　　风渐渐熄灭。那个少女溺亡在这条河里。她沉入水底的消息，像一道闪电，从他的脸上，照入内心。她像萌动在春天田野里的一抹花草的色彩。在那一段上学的路上，她像一阵风，从寂静的田野间的小路上，飘过。他和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猜测着、判断着，她是谁。而在段路上，最让人不能安静的，是那躲藏在树杈间，知了的叫声。那仿佛被关进牢笼里的囚徒发出来的。
　　那个夏天，他隐约知道，这个女孩子，在那间落满白色粉末的教室里，穿着细条花格子上衣，安静地呆在墙角里一个座位上，那张少女的脸白皙，睫毛黑而长，忽闪着。在几乎所有孩子都穿着落满补丁的衣服中间，她的新衣服，像一道安静而闪亮的光，在一群孩子的眼睛里，她脖子上的红色纱巾，更是鲜艳、夺目。
　　学校东边，隔着村庄，那一条宽大的河，对于那一溜红砖青瓦的教室来说，就是埋在他心里的一个梦境。周六或者周日，他和几个小伙伴到那里去。一些人从后面的村庄出发，另一些从前面的村庄过来，他们在那面宽大的河岸上，彼此张望，走近。他们会脱掉身上的衣服，一群裸体进入到河水中，他们像一条条游动的鱼，在河水里自由沉浮。
　　他上了岸来，走在细沙的坡地上。河水冲刷的坡面上，一个腐朽的棺木，突兀地显现在那儿。棺木上散落着泥土，而泥土里出现散碎的骨头。他从棺木堆积的泥土里，看到一个半裸的瓦罐。瓦罐的釉面光彩而晶亮，映照着太阳锋利的光芒。这时，他的伙伴苏新跑过去，呼喊着，像发现一个宝物。苏新用手里的棍子，戳动它，把它从污泥中扒拉出来。他站着没有动，看苏新伸过手，将那瓦罐拿在手里。瓦罐上口空开着，里面黑乎乎的。
　　苏新抱起瓦罐向下倾倒，流出黑色的稀泥。他看到几枚硬物，所有人都认出那是铜钱。苏新用他的棍子搅动，倾倒，一坨散开的污泥，从罐口里掉落出来。他们从一坨坨的污泥中，发现了更多钱币。苏新分给每人两个，剩下全部装进自己兜里。
　　他拿着中间方孔的两个铜币，看着，他不认得上面什么字。高个子问：这些钱为什么会被装到里面？这些钱币能干什么？矮个子说：这个钱不能买东西，死人的钱。这钱是晦气的。孩子们脸上，有了不安，惊奇。苏新说，没人要的话，都给他。没有人把钱交给苏新。他看着半埋在河岸里的棺木，那里隐约露出的白骨，他在想那个死去的人，他所不知的，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是一个没有答案的疑问。
　　孩子们缓缓退后，转身离开那里。河面传来呼啸的风声，水波有节奏地扑到岸上，又急速退回。水里裹着一些碎了的绿色杂草。那面水面突然泛起水花，他看到两条鱼的脊梁浮出水面。“鲤鱼！看鲤鱼！”他喊道。伙伴们都伸过头，看向那片水花。
　　他退掉裤子，朝那片水草走。“别去，有水鬼！”矮个子惊叫起来。所有人都被他的喊声吓住了。他站在水边，望着水花消失。水草在风里，轻微晃荡。他屏住呼吸，看着那地方。过了许久，那里再无动静。“是那个死人的魂浮上来的吧。”高个子诡异地说。他的腿抖了一下，他瞬间又释然。他知道高个子在吓唬他。他不想退回岸，他慢慢地走到水草处。他感觉到一条鱼撞了他的腿，弯下身，他张开的手掌一瞬间就抓住了那条鱼，他把鱼举出水面。岸上的伙伴们一阵欢呼。
　　……起风了，大雨接踵而至。河上面笼罩了雾气。他们躲进了树林子里的大树下。那条河里水花泛滥，埋着他看不见的岁月。他沉浸在惶惑中，觉得河水里藏匿着有许多人。苏新还抱着黑瓷罐，面向河水站着。他想，苏新在看什么呢？一个伙伴突然喊出，溺水而亡的少女的名字。他们和那个少女同班，大家面面相觑。他头脑里一瞬间就出现了那张白净的脸，那双幽深的眼睛。少女的名字像尖锐的刺，穿过他的胸口。他的身体里，隐约飘散出一缕气息，含着鲜红的血丝，他的身体不由痉挛了一下。
　　风停止了吹，太阳的光，重新落到大地上。树林里开始出现太阳班驳的光影，而外边日光更加明亮。他们走出来，到坡地上，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挂到树枝上，一个个瘦弱的躶体，像一截截的荷藕，躺在斜坡上。阳光温暖、明亮而热烈，孩子们眯着眼睛在太阳下，渐渐地睡去了。过了好久，他们醒来了，穿上晒干的衣服。苏新站起来，怯怯看了眼瓦罐，说：谁要瓦罐？所有人都摇摇头。苏新说：它太难看了。矮个子嘟囔了一句：不要，不吉利。孩子们转身离去。他走向那个瓦罐，看着它，在太阳光里，乌黑、晶亮。他觉得它太神秘了，像个失散的人，聚集了他过去时间里，属于他的黑沉沉的光芒。他拿起它，到河水边，清洗了它的里里外外。
　　一路上，他抱着那个瓦罐。风吹进罐口，发出声响，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像哭，又像一首歌。那里飘散出田野里花香的味道。他像听懂了那个声音。一个他不能告人的秘密藏在里面。某些过去的影像，在他的心中下沉。他怀着绝望的依恋，将那声音里的色彩和影像，埋藏进他的梦中。
　　　　　　　　　　　2015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