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星月乘夜来

今夜的天空，竟然呈现出那么迷人的钻石灰色。浓浓水墨一样韵味浓郁的云块散布天穹，仿佛真是被人随手甩上去的水墨，自由，随意，疏密、大小恰到好处，边缘都是雪亮的。一定有月亮和星星高悬在那样的云块后面并且一定正在大放光彩。不见其面，但见其光，确证无疑，经验中的星月一定还那样舒朗、宁静，一定还那样清新可爱，虽然隔着水墨一样的云块。 今年的第一声蝉鸣终于响起来了，显然有些僵直、生硬，也许因为接连两日柔雨不歇，蝉的喉嗓好像笛膜受潮了一样发音有些喑哑。但我知道蝉子是没有喉嗓的，它的高鸣来自于它高频率振动的翅翼，一定是相当稚嫩的翅翼，很容易受潮，恰好又在接连两日的绵雨之后，因而，蝉鸣有些喑哑也是有缘由的。但也许它误把晴夜当做黎明时分甚至当成白昼了，它就那样长声长气地鸣叫。它是勇敢的，它也是乐观的，听起来很像初生之犊那样天真可爱。 原来竟也有那么多人和我一样无法排遣或忽略突然的晴夜对视觉神经的强刺激而没有按时入睡。方正宽大的窗户里，橙色的灯光像清水一样涌出来，让我感到迎面而来的确乎是温暖而舒适的潮气——在盛夏时节能够感到温暖，可见橙色灯光多么奇怪、多么可爱。远处的路灯也显出那样喜气洋洋的橙色，灯杆挑着俊俏的灯罩，灯罩庇护着激情四射的灯泡，在浓密的香樟树底下倒悬起一个个橙色的光漏斗来，在那样奇妙的光晕里，好像正有美妙的童话在光锥里开场，仿佛能听到妙趣横生的声声道白。 也能听见附近有几个少年在饮酒作乐。星月的光色晕染的天空敞亮到极致的时候，少年们的兴致好像也到了最为饱满的时候，他们开始猜拳行令。挥拳攘臂、吆五喝六的壮观场面，久违了，真的久违了，如今听起来竟是那样的奇怪而新鲜。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些念头：这样的生活与我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正好让我清楚观赏而不必强迫我一定在场，也不至于遥远到视觉模糊而心生遗憾，总之，我还能从少年们激越慷慨的划拳声中感觉到自己少年时候喷薄而发的血气与侠气来，并且再次承认那时候以为自己的青春真的是无处安放的。但还是感到有些遗憾，我已经多年不跟别人这样猜拳行令了，那种热闹场面不为时尚所接受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自己实在不喜欢吵吵闹闹的场面了。更不喜欢巧言令色和巧舌如簧的人。这些年早已听够了一些人总喜欢坐在众人对面较为高出一些的地方驴呼马叫一般充满淫威的声音，今年骤然减弱减少，耳根顿时清静多了，这是不曾预料的好事。现在想来，最后几年跟朋友们一起喝酒大多时候都是悄无声息地进行的。饮酒可以无声，但话还是要说的，不过也不是高喉大嗓地吵嚷不休，而是窃窃私语、喁喁而言，仿佛所言的确都是自己和朋友最为隐秘的话题而“不足为外人道也”，以为那样喝酒才是最有风度与韵致的。 后来不喝了，因为自己的身体健康状况很不争气，必须戒酒，医生是这样说的。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医生的话，那叫“医嘱”，谁敢不听呢？就戒了，一戒就是好几年。过了烦躁期，过了平静期，后来终于可以淡忘了，很有成就感的。但这样一来，我在家庭以外的生活也因此变得萧条起来。现在听到少年们的划拳喝酒，因为已在午夜时分，他们的声浪当然就响遏行云，怎能不让我深感羡慕呢！真的，很想那样无拘无束地发几下高亢之声。当然不行，只能这样隔得远远的听听而已。最近，虽然蹑手蹑脚地开戒了，依然不敢肆意妄为，偶与友人小聚，还是保留着戒酒前的优良传统，不划拳，不行令，不争执，不过量，不失度，更不失态。我很高兴我们能够悄无声息地享受美酒也享受求静的人生旨趣，真的，我们在酒间的闲谈真的是唯恐扰动更多的空气的。我想我们可能真的远离少年气盛的年龄段和时代了，不安静下来也不行，除了没有先前那样旺盛的精力，也没有足够的气度，也没有勃发的激情，更没有不谙世事的狂野之气——不能不于安静中寻求另一中生存方式了，以这样的方式感悟人生、享受生活原也不错，这个结果又是值得庆幸的。的确，人在世上走，脚下千条路，总会有新的气象出现的。现在已经心甘情愿地处在这样的状态中了。对自己多多用心总有好处，其中的价值和意义甚至不可言传的，现在的我们，显然拥有了另一种美好。这样安静地听，安静地看，安静地想，真的很好。 我也觉得我自己现在更加理解如今的少年们凡事都缺乏长力了——才听到有韵味处，才让我偶然找回自己少年时代的无限风光的时候，那些少年们的猜拳行令戛然而止，刚才还富有节奏韵律美感的高亢喊叫猛然间改成了凌乱不堪且不甚入耳的吵架和骂仗，这些声音当然是少有美感的，但还不至于彻底的无。急转直下的情势突然让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了，耳朵好像也竖了起来想听个究竟。但他们吵架骂仗所用的时间很短。很快，在一阵酒瓶倒地发出的尖锐之声响过之后，他们就骂骂咧咧地云散了。我以为那是很遗憾的事情。美酒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美好的人生享受过程，怎能不是遗憾的事情！酒精的强烈刺激效应战胜了他们的情感自控能力和理智约束能力，他们实际上在自己的阵前很遗憾地败下阵去，很不光彩。这样瞬息万变的事情幸好发生在深夜，知情者不会很多，目击者恐怕更加少有，像我这样怀着繁复心事的聆听者应该更少。于是，美的祈愿和丑的结局只好一并交付给雨后初晴的夏夜，善的举措和丑的恶果只好全部让位于初来乍到的蝉鸣，如此作为应该是很有一些意义的。我这样想这样做都应该是好事。 长长的蝉鸣真的很清晰，渐渐变得响亮起来，虽然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腔调，但在钻石灰色的天光下，在橙色的灯光里，那样的单调之响也现出单音长奏的音乐之美味来。确乎是简单的美味，听着听着，就会想到长长的喇嘛号悠长的低鸣，各具风味的单音长鸣同样可以自然而然触动人的乐感来。悠长的单音低鸣唤归人的灵魂原来是轻而易举的。

依然没有睡意，所以觉得今夜的月色比任何时候都要美好。 接连两日绵雨不绝，火烧火燎的夏日一下子退得远远的。天气转凉，家人中有不慎而抱恙的，所用药物却很简单，藿香正气液，那可是一种绝好的东西，家中常有预备。我却幸运，午间享受了一场彻彻底底无知无觉的深眠。醒时雨停，太阳猛然从西边出来了。待至夜幕降临，更多的水墨云块悬在半空，星月皆在云外。高远的天宇被雨水冲洗干净了，才显出难得一见且魅力不凡的钻石灰色。 空气好像是从婴儿口中流溢出来的。这样的天光下，我好像突然看见对面黑魆魆大山上葱茏的树木了，山林像墨玉一样是半透明的，因而爽朗且清凉——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和我一同失眠，也和我一样坐在屋子里，开着灯，安静地感受这个季节里最最难得的湿润与清凉、清爽与明亮，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仿佛就是古时候的吧。 赶巧了，从许多窗口里透出来的灯光居然也是橙色的，很亮，虽在夏天，也能让人感觉出温暖来，好像夏天本身反而是不合时宜的。灯光好像有极高的黏稠度。又透明，又黏稠，简直像澄清的蜂蜜，又好像提炼得很纯粹的松香。窗内灯光和路灯光是不同的源流，都在缓缓流淌，并且全都是沿着城市的街巷流淌。街上很空旷，人们大概都回家去享受清凉、或者到适当的地方观赏明亮去了。突然一辆车飞驰而过，路灯的橙色光晕仿佛橡皮糖一样被拉扯得老长、老长。车声终于消失的时候，断了，橙色的透明糖体又弹了回来，像新出箱的豆腐一样颤巍巍的。 从窗户里流出的橙色灯光，俨然被悠长而尖厉的蝉声钻出了深深的孔洞，星月之下的舒畅清风不失时机从那些孔洞里畅然穿行。偶尔，蝙蝠黑色的身影猛然从眼前滑过，又觉得稠而透明的光雾又被那些小精灵撕开了一道道口子，让城市里雨后的潮气从那些缝隙里充分蒸发。或者，半空中那些水墨一样的云块宛如空气中的杂质或悬浮物，在星月之夜安静地析出了、上浮了，凝聚了，凝聚成散点水墨一样的云块。此时，夜色中的城市很干净，很安静，好像从没有威逼、蒙骗、掠夺、压榨、恐吓、克扣、抢占、征用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过。 清爽和澄明原来如此美好、原来如此珍贵，原来也如此难得，但真要想得，大多时候恐怕也只有凭心索取了，事实上也只有通过想象才能拥有。还能够想象，还能在想象中享受片刻清凉、爽朗、澄明、温馨，原也很不错的，当算有一些智者之智吧！ 平日里，浮尘蔽日、浊气冲天的情况实在令人身心不畅。天色昏暗得太久和人世昏昧得太久，承受所有不良后果的都是无力回天的庸碌众生，昏暗和昏昧本身是无所谓欢乐与痛苦的，如同瘟疫，罪恶的存在本身也是它们顺应自然律的表现，有情感变化、有理智反应的是人，并且只有人，只有人才产生苦乐感受和悲欢情愫。自然选择的结果是万物和谐，人的选择结果却是千差万别的，又岂止善恶、美丑、真假、正邪、荣辱诸端？好在人的情感世界和理智世界同属于自然世界，暂时、相对的冲突最终必然同归于自然的和谐总程序，因而，为富不仁也罢，昏庸无道也罢，欺世盗名也罢，作恶多端也罢，都将只是暂时的，自然法则的绝对公平就体现在这里。晴朗得太久，终会有一场风雨把世界变得阴暗；阴沉得太久，终会有一场风雨再把世界变得澄明，这是必然的过程。世界是活的，这才是最好的事情，不然，这个世界将会成何体统！看看今夜，真正的远古宁静，真正的太平盛世也莫过于此吧。真正的精神自足，原来取决于内定力强度和心理时空的缩张频率。像心脏跳动一样，按照健康的节律缩张，远古太平亦可即取即用，当下富乐皆然信手拈来——只需用心，将会是多么美好、多么容易办到的事情。 难怪平素里十分厌倦且憎恶的猜拳行令声，今夜听起来忽然有些美感了！以往，总以为棱角尖锐的少年仿佛未经驯化的禽兽，现在想来，人到了老成也有变作衣冠禽兽的——都是应该原谅的，本性使然，自律的功底不同而已！比如刚才发出高亢喊叫行令饮酒的那些少年刚开始时以人的面目娱乐，后来又以禽兽的面目角斗，如此转身很不华丽，也是不能算作过错的。他们不欢而散了，现在想来他们其实也很可爱。至于单调的蝉声，完全可以看做放鸭的口哨和喇嘛的长号一样的单音长鸣，或者，婴儿学习玩耍的时候，总是那样造出那种声音来的！这样一想，都有美感的。虽然在夏夜，橙色的灯光不再显得浮躁而狂热到混乱和恶毒的地步，甚而至于，那样的灯光好像已经孕育出经典意蕴的童话来。

除了路灯，我所见到的那些出自窗户的灯光都熄灭了。如果不考虑不知疲倦的蝉鸣，今夜这个世界真的很清爽，很安静。再看天时，水墨一样的云块退尽了，一弯新月，几点星光，好像还在努着嘴，向地面吹送着清新之气。 2014-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