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史铁生
2021-12-27叙事散文石上柳
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构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理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
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构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理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
——首届华语传媒文学奖年度成就奖授奖词
1.
2010年12月31日,在北国凛冽的寒风中,史铁生猝然离去,享年59岁。
这位被病痛折磨了近四十年的作家,这位在轮椅上与死神周旋了三十年的思想家,终于告别人世驾鹤西去。这一天,是这位令人无比景仰的作家的忌日,也是这位让人无比热爱的思想家的节日。是的,节日。他曾说:死亡是一个必然要降临的节日。这是多么达观而睿智的体悟!
这一天,不能喜庆也不可能喜庆,不能热烈,也不可能热烈。史铁生生前寂寞一生,死后也不愿喧嚣一时。他唯求“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因而他坚决反对为他举办任何形式的追悼会。他曾将自己的心愿化作清风明月一般的诗行:
呵,节日已经来临/请费心把我抬稳/躲开哀悼/挽联、黑纱和花篮/最后的路程/要随心所愿
呵,节日已经来临/听远处那热烈的寂静/我已跳出喧嚣/谣言、谜语和幻影/最后的祈祷/是爱的重逢
谁能拒绝这悠悠清风的吹拂?谁能忤逆这真诚质朴的吁求?
这一天,他终于心随所愿,平静、简单、朴素地走了,没有一丝张扬,没有任何渲染。
可是在他离去的几天,又注定无法平常,也无法静寂。史铁生生前最关心的是器官捐献,他说只要身上有一样东西能留下就留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捐献出了自己的肝脏。天津红十字会实施器官手术的大夫说,受捐者因为有了这个充满生命力的肝脏,才亲眼看见了自己刚出世的孩子。
这一天,铁生终于以自己的无私与坦荡,宣告了死亡的热烈与喜庆。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千年前,李清照如是说;千年后,史铁生这样做。“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千古流传的诗句成了铁生人格的真实写照。
《收获》杂志执行主编程永新说他不是一个演员,不像有些人,写作时是一副面孔,生活又是另一副面孔,他的人格完全是和写作融为一体的。
著名主持人张越说,没有遇到过一个人能像史铁生一样赢得这么多人的尊重和爱戴。
著名作家张炜说:“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顽韧强旺的生命力,不断地将思与诗投掷到这个异常喧嚣的世界上。我不知道还有谁像他一样,在这样的情与境下凝神打量或闭目冥思,燃烧自己。”“我知道这是他把全部生命凝聚成一道强光,照射到天边的夜色深处。”
中国作协主席铁凝说:“在当代中国作家里,他坚持着精神的高度,坚守着心灵的高贵和生命的尊严,秉持着文学的崇高信念。他坐在轮椅上那么多年,却比很多能够站立的人更高;他那么多年不能走太远的路,却比很多游走四方的人有更辽阔的心。”
他,就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坚毅执着与高风亮节,也照出了当代一些文人的轻浮虚夸与急功近利。
2.
双腿瘫痪后,没有别的去处,他就到那个叫地坛的园子呆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风霜雨雪,无论清晨傍晚。
21岁,命运让他双腿瘫痪,实在是残酷之极。无论对谁,这都是一个难以面对的现实。
他是为逃避而来到这园子的。来了,便再也没有走出去。这一片废弃而荒芜的园子,宿命一般注入了他的灵魂。自此他已很难分清,到底是灵魂走进了地坛还是地坛融入了灵魂;抑或,是地坛安放了他的灵魂,他的灵魂又收纳了地坛,因而使心灵如地坛一般旷远幽深,地坛又如他一般睿智旷达。
他来这园子原本是为了逃避一个世界,可他却找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让他双腿瘫痪痛不欲生,这个世界让他日渐安详趋向成熟。那个世界想让他死,这个世界不光让他活。那个世界只问结果,结果是死亡之狱;这个世界只讲过程,过程是天堂之路。天堂之路乃是人间小径的延伸。人间小径承载着一个人进入天堂的梦想,怀揣梦想,心态安详,何处又不是天堂呢?
“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
他就在园子中这么坐着,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有时轻松快乐,有时沉郁苦闷,有时优哉游哉,有时恓惶落寞,有时平静而且自信,有时又软弱又迷茫。”不过,无论何种心情,他的思考总是围绕着这样三个问题:要不要去死?为什么而活?干嘛要写作?这三个问题让他思考了几十年。
要不要去死呢?他看穿了“死是一件无需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因而也就不必急着去死了,可以尝试着去活。那么为什么而活呢?可以为爱情,为价值观,但首先是为生活。因为人有欲望,占有的欲望和渴求活着的欲望。反过来说,活下去试试,“不会额外再有什么损失,说不定倒有额外的好处”。最后一个问题:干嘛要写作?为了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
他就这么想啊想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捡拾“小灯笼”的小女孩都成大姑娘了,日日散步的中年情侣已成老年夫妻了,身边的柏树也已经苍老死去了……困扰一生的问题总算想明白了,想通透了。
人啊,何必要为自己的不幸自暴自弃抑郁终生呢?“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这样想完以后,他终于豁达地得出一个结论:“看来差别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
是的,他就这样在园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坐着,转着,也想着。“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的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原来一个人的成熟练达并不一定非要走南闯北行万里路,没有了心灵的远游,走再远的路也是徒劳;原来一个人的博学深刻也并不一定非要读万卷书,少却了指向心路的思考,读再多的书也是枉然。
除了这园子,他光顾最多的便是医院了。如果说地坛是他超凡脱俗的阶梯,那么医院无疑是联接生死的纽带。只是造化弄人,前者是他主动的光顾,后者是他无奈的选择——说到主动与被动,当初去园子又何尝不是被动?以后的去医院又岂能不主动?再想想,人之出生何尝又是主动?原来人生也就是一个由被动到主动的过程。由此我想,人生其实是一段两头联接着死亡的旅程,死亡既是人生的开端也是人生的结束。人生的悲剧也恰是由被动酿成,人生的壮烈也正是由主动写就。
因此,我不得不万分钦佩史铁生,他正是在被被动八面围困的情况下,主动突围,演绎了精彩的人生。
他曾写到了一位很有天赋的长跑家朋友,“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已。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更有戏剧色彩的是,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人生有时就是这样荒诞离奇,让你哭笑不得。在漫漫人生长途中,易老的何止是冯唐,难封的又何止是李广!
3.
生命是否有意义?其意义何在?我们的一切聪明和才智、奋斗和努力,好运和成功到底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这是一系列让人无比困惑的问题。有人长命百岁,却不知生命意义为何物;有人思虑终生,也未能参透生命价值是什么。史铁生的一生,被一副轮椅牢牢地拴住了,肉体的折磨与精神的煎熬,使他洞悉了死,彻悟了生。他感悟道:“意义不是先天的赋予,而显然是后天的建立。也就是说,生命本无意义,是我们使它有了意义,是‘我,使生命获得意义’。”这也就是说,人生从来就没有结果,人生的最终结果是死亡——死亡便意味着一切趋向虚无。人生唯有过程,人生的全部意义便是过程。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
“过程,只剩了过程。对付绝境的办法只剩它了。什么光荣呀,伟大呀,天才呀,壮烈呀,博学呀,这个呀,那个呀,都不行,都不是绝境的对手,只要你最最关心的是目的而不是过程,你无论怎样都得落入绝境,只要你仍然不从目的转向过程,你就别想走出绝境。”
“一个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因为坏运也无法阻碍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
史铁生这样说,也自然这样做。
为了演绎过程的精彩,他如同一位身陷重围孤军奋战的将士一般,左冲右突,杀开一条血路,继续写作,继续生活。四十年的病痛早已剥蚀了他内心浮夸的琉璃和耀眼的朱红,他从此像地坛周围的老柏树一样苍幽而坦荡。
他成了专业的病人,业余的作家。这不是调侃,在他59年的人生途中,有40年的时间在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来。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有在疾病的缝隙中挣扎求生。他说:“人是被上帝抛弃到世间的道具。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所以“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
张炜说,写作者的艰难和光荣,都体现在铁生这里了;面对他的生存,他的杰出创造,没有人再去呻吟和苦诉了。
这是卑微生命的奇迹,也是当代文坛的神话。
人生无所谓悲与喜,人生只是一种追求,一种寻找。水木年华在《我们的一生》这样唱道:我们的一生,只不过在寻找/寻找一个地方/从一个陌生到另一个陌生/我们的一生,只不过在寻找/寻找一个梦,为了一场别离,不顾一切相遇。
由此我们也完全可以说,只要过程精彩,死亡何足道哉!
铁生走了,不哭!
201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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