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一棵树的远去

　　目送一棵树的远去
　　刘川北
　　“爸爸，大树哪儿去了？”乖巧的小女儿仰着脸问我，“——谁杀死了大树？”我已经料到，女儿会问这棵树的事，但是，没想到她的质问如此果断彻底，我僵在那儿，被武林高手点了穴道一般，傻傻地发愣，我的头脑短路，一片空白。树被人从根部锯断，它的身躯被人运走，地上残枝败叶，经过昨天一场雨的侵袭，一派狼藉，惨不忍睹。在女儿眼里这棵树是她的邻居，是她的朋友。树和人、和飞鸟走兽一样是有生命的，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都懂，可是越是近乎常识的概念，越往往被我们忽视。在我们眼里，一棵树可以尽可能的联想到，它能够打制家具，可以做檩条，最不行还可以拿来当柴烧。一棵树，就是一棵树，不是别的。你打它一下，它不觉得疼，你吻它一下，它也不会感觉到幸福。真是这样吗？一棵树有一棵树的思想，树会记住许多事，它把往事刻在年轮里，它的身体容纳着每一个晨曦每一个黄昏，它同样经历风雨，在疼痛与磨砺中，接受大自然的洗礼，走向一棵树的功德圆满。
　　这是一棵梧桐树。它刚刚长到拇指粗的时候，被一个淘气的男孩折断，当作棍棒敲敲西家的门，戳戳东家的后山墙。一棵树夭折于一个顽皮男孩的一时兴气。来年春天它又顽强地抽出身条，冲破阻力，长大，长粗，高过屋顶，高过对面的电线杆，傲视村庄的草垛和粮囤。它的树冠越来越大，半个院落半条街巷都在它的隐蔽之下。它坚挺着腰身，像一把巨形的手掌，洒下荫凉，风一吹飒飒地响，迎着风唱歌。每年的五月，梧桐开出喇叭状的花，白里含着紫气，一簇簇，一团团，团团簇簇铺展开，裁剪下最美的烟霞，装饰成一条宽大的披肩。这棵树仿佛披着波西米亚披肩的豆蔻少女点染着害羞之色，静静地等某个人的约会。高高的梧桐展现着乡间的至美，这美无言无语，小小的村庄有了这棵树，更加安谧温馨。这棵树给了虫子温暖的家，蚂蚁绕着斑驳的树皮，在树枝间旅行。一只大青虫吊起透明的亮丝，风一来，丝被吹弯，青虫安之若素，无惊无扰。有两只大鸟相中了这棵大树，衔来枯枝交错构筑成了一只巢。鸟每天从树柯间飞进飞出，双飞双宿，有时候听的到鸟鸣，前一声，后面跟一声，一声皎洁，一声凝重，把天响亮得瓦蓝瓦蓝的，刚刚擦拭过一样。
　　在我女儿想来，这棵树一定是无辜的，杀害这棵树的，一定是双手沾着鲜血心狠手辣的刽子手。我的女儿七岁，她幼小稚嫩的心，是清纯洁净的，是充满爱愿的，它还没有被世俗名利的得失利益的纷争而沾染上半点尘埃。她看见一只受伤的小狗，曾经苦苦央求我带它回家，给它请医生治好腿病，面对我种种堂皇的推脱，她流下泪，走一步便回头看一看身后的小狗。那只瘸着腿走路的小狗眸光里闪着微弱而又强大的光，和我的女儿似乎有了情感的交流与呼应。她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小狗，有时候找不到那只小狗，她偷偷地藏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用彩笔给小狗留言：小狗请美餐（餐字用拼音标的）。小狗和女儿成了最好的朋友，它知道女儿上学放学的时间，每天按时等在门口，送到胡同口的小超市，才折回身，跑回去。人与所有的生命都可以息息相通，只要你愿意俯下身来，与它对着眼神交流。我相信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为了今生的相遇，经受了无数次劫难，无数次心灵的修炼，才成就了世间短暂的相遇。相遇的可能是某个人，也可能是一只猫，一只飞鸟，甚至一棵树，一朵被你注视过的花开。我陷入一种无比深沉的情愫之中，我似乎听到天籁般的赞美诗，穿过密林，穿过青草地，沿着大地优美的弧线，夹带着花香、草香和泥土的香，混合着一两粒鸟鸣，潺潺的溪水声，涌进我的耳朵。
　　那些虫子，那些鸟，都应该感谢这棵树，树给了它们庇护，急风骤雨的时候，有了安身之所。包括那些走了半路的行人，烈日炎炎下，瞅准了这棵大树调整休息。成了佛的树，我还没有见过，在太行深山里游玩，看见过一棵佝偻着身子的古槐树，周身披挂着一条一条的红丝带，也听人讲过成了神成了仙的树的传说。我的祖母没有给它挂过红绸，像劳动模范那样加以表彰，但是，她在初一十五烧香敬完后山奶奶之后，在大树下堆一小堆黑土，插上几柱香。在祖母眼里这棵树就成了神，成了仙，成了佛。后来，我祖母在一个能说会道的老妇人的影响下，信了基督耶稣，在她眼里，这棵树，也一定成了基督耶稣的化身。
　　我的祖母定格在我的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她站在梧桐树下，看天，看云，看看来往如梭的人流。有时候手里拿着一把刚掐下来的紫苏叶，或者握着一把沾着泥土清香的镰刀，在大门外，在梧桐树下张看。我的祖母一直虔诚地相信，这棵树是吉祥树，是给人带来好运的树。那些年，我已经是超标准的大龄青年，而我的婚事迟迟没有着落，这成了祖母的一块心病。我母亲早年去逝，父亲远走西北，这个家只剩下年迈的祖母，妹妹和我。我的祖母不得不扛下，家庭中最沉重的负担。我知道，她费尽心思，却无能为力扭转局面走出困境。如果生活能够敌人一般站到你面前，我会抡起拳头，把他的脑袋砸碎，我敢以性命做为赌注。可惜，现实不是这样，当你抱怨生活的时候，你找不到对手，你只能跟自己较劲。我的心情跌到谷底，可以推测，如果从这条谷地走不出来，我会因为抑郁而迷途。当我无端发怒撕书丢筷子扔碗，祖母总是很小心，她颠着一双小脚，去请邻居婶子来解围。有人来说亲，她一定早早的梳洗停当，在梧桐树下，耐心地面带笑容地等。后来，我祖母总跟人不厌其烦地提起，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因为我妻子的小名叫凤，在她看来，我的婚姻大事，全仗着这棵树来成全。她更加相信，这棵梧桐树，是不同寻常的树。
　　我女儿出生后，祖母抱着幼小的她在树下合影，稍大些，她呀呀地拽着祖母的手往外走，一老一小，在树下，拾落下的梧桐花，我的女儿一个手指套一朵精致的小帽子一样的花，傻傻的天真地手舞足蹈，冲坐在小板凳上的祖母微笑。女儿上幼儿园，离开了村庄，留下祖母一个人在梧桐树望呀望。祖母去逝前，还想这棵树，她絮絮叨叨地向人解释：“那树，是孙子给她栽得，是宝树。”祖母病重的那一年，这棵树也病殃殃的，祖母去逝后，邻居给我打电话，说，这棵树中间空了，担心树支撑不住，倒了，砸了行人。我再三犹豫，最终下定决心，把树伐了。伐树的那天，我偷偷离开现场，我不忍心亲眼瞅着我的树被分割肢解。我隐隐听见那棵树在喊疼。
　　我曾经久久地仰视着那些纷繁的树叶，似乎在那些枝叶间真的能找回什么。我和女儿面对着树的残枝败叶，再无言无语。我宽慰自己，既然祖母喜欢，就让这棵树，随祖母去吧，让这棵树陪着她在另一个世界，说说话。一棵树生来就要忍受，它站在那儿，入定般参悟、品味这份孤独。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也是孤独的，上帝没有征得你的同意，没有与你商量讨论，懵懂无知的你带着茫然与无助，被上帝不负责地抛到了这个世界上。树和人本质上没有什么不一样。林语堂说，我们的生命有一日会灭绝的，这种省悟，使那些深爱人生的人，在感觉上加添了悲哀的诗意情调。既然尘世上唯一的天堂，这天堂就不能缺少了美好敬畏善念这些字眼，人应该像树那样活着，包容而仁慈，坚定而淡然。惟有这些，才能消蚀掉那份永恒的孤独。
　　树没了，我是失去了暖巢的鸟，踟蹰徘徊，目送树的远去……
　　 [ 本帖最后由 刘川北 于 2012-11-1 18:4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