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及树林

　　　　　　　　　　车站及树林

　　风吹到男人裸露的胳膊上，肌肤上汗毛都在抖动。那里有些冷吧。他看着那个男人的手从车窗外缩了回去，放在了车厢的小桌子。 　　车箱体在晃动着朝着一个方向，永不息止跑动着。他伸手打开靠着的窗子，风从缝隙中灌进。风有着些微的力量，打在他的脸上、手上。他坐直了一下身躯，任凭风的凉意进入他脸上的肌肤。他逐渐有了醒透的感觉，这真好—— 　　这一年，他选择了独自一个人的旅行，带上自己简单的行囊，就上路了。来到那个铁轨前，耳朵里一下子就塞满了巨大的火车声，声音波及到他的全身。过程是那么迅速，不容他多想，整个肉身被那个强烈的声音穿透，身体的细胞开始纷飞。他的身体在那人流的裹挟中挤进了火车箱里…… 　　他从回忆中回来，之前，看到的电影画面，从眼前漫过：一个骑在父亲肩上的小男孩，眼睛瞅着那些从车窗外伸出手臂和送行的人打招呼的样子，那个女人的脸笑得很开……那一会他一低头，脑袋里就出现了自己多年前坐火车出行的样子。 　　……他下了火车，独自一人背着一个包，沿着一条路朝前走，路的前方出现了一群楼的影子，那应该就是城市了。父亲的哥哥就在那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寂静的路上没有行人。入冬的路边，荒草一丛丛的，枯萎着，枝叶的绿色即将消失殆尽，朽黄色统一了田野。路边一片白杨树的林木，那里面传来一阵阵风的呼啸声。 　　他朝里走去，泥土有些松软。他走得很慢，一下下踩在颗粒状的土上，脚微微下陷。他回头看着一串串脚印，想着这偌大的林子，不知道光怎么跑进来的。走了几步，好像有人说话，那声息，细小而微弱。他惊诧地回了一下头。除了晃动的树的枝条，什么都没有。转过身，他看向前方，耳边的风声又回来了。他愈加仔细谛听，声音很遥远，也很古老。他想那也许是从石头缝隙里，或者山顶的某处奔跑过来—— 　　风的声音，有一个巨大的宽幅，几乎能听到不间断的水流声。“它究竟从什么地方来？风挟裹树枝的声响逐渐包围了他，透过衣服浸透到他的身体里。一种清凉又有些锐利的感觉，洞穿了他的肺腑……他在树林的风中，整个身体通透起来。走了好一会，他辨不清方向了，树林里的光慢慢消失了，沙雾像青烟缭绕树林了。他听到了一声真切的叫声。有点像鸟，仔细听，像一个熟悉人在呼喊。这一刻，他听到了那声音喊出的是他的名字。 　　“XX，是你吗？……XX，是你吗？”没有任何回声，他慢慢地转着身子。他看不到他心中的那个人的影子。那个声音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他的母亲，也不像他记忆中的小伙伴。这个声音到底是谁呢？他看到身上的衣服，被风吹得鼓动起来，撕啦啦地响。间歇之中，他从声音想到了某个人。四周在他的眼前空阔辽远起来。在风里说话的人，他认识好久了。他忽然记得那个人约他来这里的，那人又为什么不出现呢？他茫然地站在那儿。 　　他从一阵困惑的情境之中挣脱出来，他依然在他傍晚的房间里。他告诉自己：我在这里了，不是那里。他刚才给自己讲述了往事与梦境，他为梦而伤。他又恍惚听到有人告诉他：那不是梦，那是真的。事实上，很多年前，他写过小说。“那些逼真的细节，都是我的幻想。很多年后，它们就真的发生了。那些事件中的男女，一点点地走近他，他们相互认识了。”他在想，我后来是怎么走出那片林子的呢？ 　　沿循着头脑里的记忆，他回到了那条小路上。他看到火车在小站停下来。火车开走之后，路边站着两三个人的影子。他看到下车时的几个高高栏木，灰色的，破旧的，有点歪斜，立在那里。一个身材高高的女子，穿着白色风衣，从那边走过来。那女子飘逸而夺人眼目。一个男人朝她走过去，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男子放下手里的行李，紧紧地拥抱了那个女子。 　　——天色暗了下来，小站上的人都消失了。他站在那里，天空是一片没有边际的灰白，风吹着他的身子。他觉得有些冷，缩紧了身体。他自言自语：“在你的一生中哦，谁拥抱过你？”他又忽然觉得，在消失的时间之中，有个影子拥抱过自己，却想不起那是谁。这么久以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株会移动的树木。在不断变暗的天色里，在旅途的车站，在一个人看风景的街道上，他本没有熟悉的人，没有一句话从他眼睛里穿过，来到他的内心。谁又会拥抱他这个陌生人呢。 　　他来到这个城市多年之后，听到火车的声音驱赶走了他内心滞留的一些破败的物象。他怀念火车带着他到达的那个小站、树林。记忆的景象那一刻统摄了他的身体的全部，他的精神和意志。他在想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他们怎么完成时间流失之中的自己的，怎么把自己从妄想中的迷失，带入到一片醒着的房间的。他同时看到丧失的自己和被拯救的自己。 　　他不能达到的一些地方，他不能将自己的遭遇在更改成为现实。那仿佛不是他一个人的痛苦。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脸，和别人的脸。在一片玻璃的光中，被照耀的，像割裂开来。 　　现在，他在一个房间里，像小时候看别人摆放积木，他把一些从大脑奔跑过去的影像，描述到他的内心。他知道他的身体，在没有声音的黑暗中，跑不过他的大脑。至于到未来去，他做不到像一只乌龟，跑过传说中的兔子。在那片被光芒偷窥的车站和树林里，他将自己藏匿起来。
2014年6月14日 [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4-6-14 21:0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