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刮目相看

一．
　　詹姆斯是德国人，步履矫健，器宇轩昂，一派军人风度。上天似乎是为了检查这个世界的质量而造就了他。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詹姆斯来到我们中间。最初的日子，他是质量部门的经理兼员工。去年金秋，大型项目会议在南京召开时，詹姆斯第一次来到中国，他大睁着一双好奇的深蓝色眼睛，提着旅行包，一脸纯粹的笑容。 　　詹姆斯的到来，给原本有些沉闷的项目组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活力，不是少年轻狂的活力，而是连空气中都飘荡着的幽默气息，令周围每个人的身体细胞都活跃起来的活力。因为他喜欢“讲故事”，那些故事，就像河底的卵石，一个牵连着一个，你认为毫无意义的生活，其实正是他生命的价值所在。 　　詹姆斯在德国拥有一座庄园，是祖上留下的遗产。那里是他儿时的摇篮。很小的时候，詹姆斯就渴望独立，梦想拥有自己的天地。十岁那年，自己动手把地下室收拾出来，独自住在里面。没曾想住了一段时间，他总是咳嗽，发烧。后来经过检验，地下室内的空气污染严重超标，缺氧，在看不见的角落，布满了各种小动物的尸体，老鼠啦，虫子等等。没有办法，詹姆斯只好从地下室撤离。后来，在终于得到这座庄园后，詹姆斯便开始实施改造工程。他在院子里建了一个木工间，电锯、刨子一应俱全。屋顶的夹层弄去后，发现那里简直就是鸟儿的家园。在谷歌地图上可以看到詹姆斯的庄园。典型的欧洲风格，棕黑色人字形顶，白色的墙，烟囱，仿佛格林兄弟童话中的建筑。 　　詹姆斯将庄园整修一新后，满意地望着自己的杰作，心里暗想，就差女主人了。 　　詹姆斯有几个死党。正是青春年少。几个人经常一道去酒吧、或者郊外聚会。一次聚会，詹姆斯忽发其想，提议利用十天的年休假，沿泰晤士河漂流而下。于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一个朋友搞到一艘很老的大气船，据说是二战期间海军舰队遗留下来的。朋友带朋友，他们一行十人从海丁堡出发了。一帮小伙子兴奋地大声歌唱。晚上，他们任船缓慢地顺风漂流，动手搭帐篷。有人看见头顶上方有个巨大的黑影，以为是树目的枝干，赶紧喊“趴下”。天蒙蒙亮了，一个朋友钻出帐篷，看到远处一艘大型挖泥船的巨臂伸向水中，差不多横跨整个河面，原来晚上邂逅的黑影就是那艘船的巨臂，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漂流到了法国。詹姆斯弹奏吉他，几个朋友有的坐有的站，阳光下，享受着美妙的午后时光。忽然，詹姆斯停下来，指着远处一个上下浮动的影子。待船渐渐驶近了，詹姆斯已经甩掉外套跃入水中，他看到，那个浮动的身影是个穿着救生衣的姑娘。姑娘的牙打着颤，有人将詹姆斯的外套披到了她的肩上。詹姆斯抱着姑娘，仿佛抱着一个珍宝。詹姆斯把姑娘送进自己的帐篷，让姑娘换上干衣服，自己也换了。姑娘名叫蒂娜，刚刚与父亲发生了一场争持，因为父亲不肯让自己选专业，她就划了一艘小划艇，到河上散心，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走神，小艇偏向一边，她落入水中。被詹姆斯发现之前，她已经挣扎了好半天了。 　　詹姆斯安排蒂娜躺进睡袋，他坐在一边跟姑娘聊天。他放松的态度，让姑娘感觉仿佛面对着自己失落人间的亲哥哥，尽管她是独女。在下一个小城，詹姆斯与朋友们告别，送姑娘回家。在一间雅致的饭店，詹姆斯对蒂娜说，嫁给我吧，我的庄园正等待一位女主人呢！蒂娜说，好！
　　詹姆斯没有完成那次旅行，却带回了女主人。蒂娜嫁给詹姆斯后，工作之余，詹姆斯再没单独出去聚会过。如果可能，他总是带上蒂娜，蒂娜就是他的随身珍宝。尽管蒂娜不工作，他还是请了俄罗斯保姆。我娶蒂娜，不是让她干活的，而是为了珍爱她，他说。几年后，他们有了可爱的女儿路易莎。 二．
　　詹姆斯把大量时间用在花园里。他尝试种植各种植物。他曾在花园里种了一丛竹子。他喜欢竹子的挺拔，经常站在旁边看自己的杰作。竹笋不断发出，很快变成了竹林。一天，他带着孩子在花园小径散步，不小心绊倒了，他起来一看，一颗竹笋冒出了尖尖。他在网上查询，发现竹子是一种非常执著的植物，很容易成林，竹笋四处长出，很难控制。那时公司已经决定派他到中国工作，他需要收拾东西，然而他不能忘记这丛竹子。为了防止绊倒妻子、女儿，他请了两天假，掘地三尺，将心爱的竹子尽数挖出。

　　南京属北亚热带湿润气候，每到梅雨季节，房间里面的东西很容易生霉。而德国的纬度则相当于中国的黑龙江省，位于大西洋和东部大陆性气候之间的凉爽西风带，詹姆斯不明白这一点，他来的时候，正是八月底。看了好几间公寓和别墅，都生了霉。他无法相信，为什么中国房屋制造质量这么差，为什么不采取防霉措施？时间一晃到了11月份。这天，他终于选中了一座别墅，很不错，有花园，可以和三岁的女儿在里面玩耍。二楼的卧室打开窗，便有微风轻轻吹进来，真是太美妙了。 　　直到今天4月，妻子和女儿才从德国飞来。詹姆斯兴高采烈地与家人团聚。整个周末他都和家人在新租的公寓内布置，玩耍。可是两天后，妻子、女儿都生病了，咳嗽，发烧，他的声音也变粗了，似乎喉咙发炎。他们认为可能是天气转凉造成的感冒。于是家里总是门窗紧闭。这一天，女儿打翻了电视柜的抽屉，詹姆斯发现下面全是白色的粉末，是什么，是霉菌吗？为詹姆斯刮了一些粉末，请同事带回德国公司的化验室。等待结果期间，他打开无人居住的三楼，发现里面有很多死去的蚊虫尸体。他知道，房子里面一定存在有害物质。几天后，结果出来，是一种活的霉菌。詹姆斯听了大吃一惊。他开始与租赁公司商量，退房重找。他找到一处酒店式公寓，选中了29楼。这回不会有霉菌的问题困扰了。詹姆斯搬家那天，正是5月12日。阳光格外灿烂。他们正在房间收拾东西，他的妻子说，怎么感觉楼房在摇晃。詹姆斯跑至阳台，他看到另一幢姐妹楼也在摇晃，难道是因为楼层过高，风吹的时候会摇吗？正纳闷儿，大楼广播，请所有人下楼疏散，发生了地震。一家人赶紧下楼。人们站在广场上，都仰头望着高楼，大约一个小时后，震动才消失。

三．
　　每天下班时间一到，詹姆斯就收拾东西，回家做饭。同事们开玩笑说，在中国，你可以被评为模范丈夫啦。

　　詹姆斯的女儿路易莎三岁。洁白细腻的皮肤，金黄闪亮的头发，一双蔚蓝色的眼睛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孩子来中国的时间不长，已经成了众人关注的目标，大街上人们总是友好的对她哈罗。

　　上周，他们一家去公园玩。调皮的路易莎坐在公园的水泥台上，把手里小熊玩具抱抱，吻吻，特别轻柔，特别体贴，好像对待一个价值连城的宝物。一米八二的詹姆斯蹲下来给孩子，他的妻子在旁边微笑看着孩子和丈夫。一家人可谓其乐融融。从儿童乐园出来，路易莎不愿意用脏了的小手去触摸她喜爱的小熊宝宝。蒂娜用矿泉水浇浇她的小手，让她将两只手搓搓，擦干，她这才接过小熊。路易莎累了，詹姆斯抱着她。她柔软的小身体安静地伏在詹姆斯身上，一副小鸟依人的摸样。听他讲完这些故事，同事们才明白，为什么詹姆斯一下班就往家赶，因为，家里有这么一个可人儿在等待着他啊。 　　周一是蒂娜的生日，一周前，詹姆斯便开始询问如何才能过一个比较特别的生日。大家出了很多主意：烛光晚餐、夜游秦淮河、下班后驾车到附近的白鹭岛赏富有野趣的夜景……然而都因为有个小孩子而被否决了。那天，詹姆斯请了假，带着蒂娜和女儿一道到钟山风景区散步。因为是周一，偌大的风景区仿佛成了他们的庄园，孩子在公园里奔跑，爬到石像上拍照。简单的散步，妻子孩子都非常开心，蒂娜在中国度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

四．
　　詹姆斯和戴维有很多志趣相同之处。热爱机械，喜欢飞车，喜欢F１。戴维因病要退休了。情绪特别低落。晚上，詹姆斯请戴维去酒吧聊天。他们聊起少年时代共同的爱好。他们都曾制作“炸药”、都曾“非法”骑摩托车、曾经改造过好容易到手的老爷车、喜欢花时间侍弄自己花园。第二天，戴维的情绪好转了许多，或许，对于戴维而言，詹姆斯是最好的心理医生。

　　詹姆斯招聘助理。面试那天，来了一名实习生。那学生在他的对面坐下之后，他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开始讲自己的工作经历。他谈起自己面试的故事。刚毕业的时候，他去一家实力很强的保险公司面试，他西装革履，新领带扎得板板正正的。等待的过程中，他去了一趟洗手间，洗手的时候，领带不小心掉进洗手盆，他赶紧后退，领带的水甩到身上，好像不小心小便湔到那里。没有时间换衣服，结果可想而知，面试失败。到目前这家大型化工公司面试的之前，正是东、西德刚刚合并，德国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他当时在一家很小的公司工作，在印刷厂的地下室排版，每天又脏又累。到大公司工作是所有人的梦想。他做好准备，已经到了面试的地方，看到一片荒野，听到公司里的人谈到工厂的化工污染，就有点想打退堂鼓。可是面试时间已经到了，因为不是很想得到这份工作，他表现得特别轻松。面试回去他就忘了，可是第二天便得到通知，他被聘用了，自那时到现在，他一直在这个公司工作。他的亲和与执着，使他很快成了公司新成立的质量部经理。他培养了好几个助理，后来都被别的老板挖走了。詹姆斯一口气讲了两个小时，让新的助理感觉自己成了他最好的朋友。这正是他做领导的魅力。 五．
　　“I’m impressed!”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解释。字面意思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那一刻，我却想不出它确切的中文意思。

　　那天上午，詹姆斯来到我的办公桌前。平时，他总是轻松自如地笑，眼睛眯起来，嘴巴笑成一朵花，脸上笑出一道道的纹路。今天，他也在笑着，却明显感觉有什么心事。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吗？我用探询的目光鼓励他说下去。我打算与我的驾驶员谈谈，请你帮忙翻译，请你翻译时完完全全按照我的意思翻译过去，不加入任何个人感情色彩。 　　我说好的。我与驾驶员坐在詹姆斯的对面。詹姆斯取出驾驶员的行车里程记录，说，你的这些加班是虚报的，我不能签。驾驶员的脸有些苍白，他对我说，你也许了解，驾驶员的工资非常低，我们如果不多报一些加班，根本没办法养家。所有的驾驶员都在这样做，所有的经理也都照样签字。我把驾驶员的话照样翻译给詹姆斯，詹姆斯明确表态，那么政策就是错误的。应该提高工资，而不是谎报数字。 　　是的，我知道，其它经理签字，可以使驾驶员高兴；而驾驶员高兴了，便愿意听凭调遣，对自己的使用大有好处。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呢？詹姆斯，这个典型的德国人，正直与诚信，在他的心目中站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不想失去自己的美德。 　　送走驾驶员，我走到詹姆斯的办公室门口，情不自禁地又转过身来，望着他深思的淡蓝色眼眸，“詹姆斯，I’m impressed!”之后我想，那句英文，在这里的确切意思应当是，“你让我刮目相看”吧。

　　第二天，驾驶员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不再给詹姆斯开车门，即使他手上捧满了文件。而詹姆斯，已经发出申请，要求公司行政部门更改政策，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然而，詹姆斯没有悔意，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原则。

　　詹姆斯是那么与众不同，他的到来，仿佛一股柔和的清风，使紧张的项目组成员绷紧的弦得以放松。最近，他刚刚购买了一把吉它，或许，在年度聚会上，我们将请他弹奏一曲，那时候，更多的人都将对他刮目相看了。
[ 本帖最后由 芳菲 于 2008-12-2 17:5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