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以为期

秋以为期
汤如浩

　　秋天了，一切如此迫近。 　　祁连山的峰顶，白雪的颜色，明丽起来了，好像被清洗过的样子，干净而且明亮，熠熠地闪着光采，和山腰的青色对比那么的明晰，似乎在有意为之，加上蔚蓝天空的映照，就更是好看了。 　　这是我在无意间，抬头看到的景致，山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颜色的变化还是明显了许多，与盛夏不同，我感觉，它是有些深邃和幽冥的意思了，季节和季节的过渡，也许这是最好的见证，我觉得。这条蜿蜒高峻的山脉，现在，似乎就在我的眼前，但这段时间，我还是将它忽略了，雪山和蓝天相接的地方，竟然如此澄澈，而且高远，也许空气也稀薄了很多吧，也许是观瞻的角度和心情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仰面而望，天空似乎是秋天最好的诠释了：所谓天高云淡，应该就是这样的描绘。 　　这么说来，对于季节，我还是过于敏感了。一季一季，这么些年过来，经历的何其相似，只是，时光在不经意间变换，那些纷红骇绿的日子，就又要远去了，我多少有些伤感，“自古逢秋悲寂寥”，作为一个现实的人，我是不能免俗的，更何况，这样的季节，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冷飕飕的寒意了。祁连山下，一场秋雨一场寒，早晨起来，我骑着摩托车狂奔，在光溜溜的公路上，迎面而来的萧萧冷风，总是让我瑟瑟发抖：清晨的路面上，冷冷清清，没有谁愿意在这么早的时候，就风尘仆仆地出发。 　　我像往常一样走进去的时候，多少感觉到了教室内气氛的异常，和平常相比，总是感觉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气场，或者说异样，那是一种整体的氛围，似乎与单个的某一个人没有任何关系，可确实是存在着的，那么浓郁，却又无迹可寻，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太过在意：这几天，这些小家伙的一些行为严重地惹火了我，每天，我都板着面孔，没有好声气，用严肃的嘴脸来面对他们，为的就是让他们怯场，在心理上压服他们，教室里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在涌动，应该是我最愿意看到的结果。 　　我缓步走在走道里，自我感觉很威严的样子，从门口踱到了后墙边，又从后墙根转到讲台上，力图通过一种无形的压力，给他们以震撼，维护自己绝对的权威。我是这样想的，也在努力这样做，至于做的好与坏，又当别论。 　　刚开校，这又是一群陌生的孩子，叽叽喳喳，活蹦乱跳，与他们的学兄学姐逐渐老于世故而面孔上的波澜不惊不同，他们的面目上还是有些幼稚在浮现，凡事都在试探着，摸索着，逡巡着，对所有的人和事，都是如是，包括对待师长。主要是，他们不懂得这里的规矩，讲了很多遍也不知道，关键是不知道很好地去遵守。每天都会有人向我告诉他们违纪的消息，有的人很委婉，有的人则相反，口气和表情，都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样子，甚至恶语相加，面孔加上了权力给予的矜持，有声讨和进而鞭挞的意味，狗拉下的也得找人算帐，不然怎么会是半军事化的管理呢？似乎是我在违纪，很不客气的意思。为此，我很烦恼，不许什么，禁止什么，都清清楚楚，有条条框框的，反复的讲解强调，在这群懵懵懂懂的刚刚跨入中学大门的孩子身上，不见任何的成效。 　　我发脾气了。在教室里，我是一头发怒的狮子，怒发冲冠，唾沫星乱飞，语气和措辞都很严厉，我知道自己的形象很差劲，肌肉僵硬，动作夸张——甚至挥动着双拳，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将他们狠狠训了一顿，并扬言，如果再违反学校的各项规定，我就要请家长，让家长们用拳脚收拾他们——农村家长的棍棒教育，虽然不符合新的教育形势的要求，可有时候，效果还是不错的。我看见他们噤若寒蝉的样子，甚至瑟瑟发抖的样子，其实是暗自欣慰的：以铁腕的手段管理，历来被人们看作是最佳的管理方式而推崇不已，东施效颦，有时也是一种很好的策略。 　　多年来，我一贯是以温和著称的，待人接物，进而在工作上，都是如此。人性的本质是善良的，向善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平和待之，方可有发展的余地，即便幼稚不听话，是习惯问题，不是品质问题，如果均以敌对的态度对待人和事，别人和自己都应该很累，管理学生方面，更是如此，我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践行的。可是，实践证明，温和的行事风格，已经越来越跟不上形势的需要了，越来越对不上别人的胃口了，当教育发生异变，一再以成绩的高低加以衡量，而且添加以市场规律开始运行的时候，固守自己一贯遵守的成规陋习，就是落伍。 　　教室里很安静，安静得近乎窒息，我的内心有些隐隐的不安：这几天一味地横眉冷对，满脸秋霜，可能是把他们吓坏了，或者是他们产生了敌对情绪，采取无言的反抗以应对。这种粗暴的方式，是不是表演过火了，是不是，在这些处于成人和儿童之间的懵懂的人群中，隐藏着另一种不为人所知的东西？每一张面孔都是熟悉的，似乎又是陌生的：他们将脑袋低向桌面，目不转睛地看书或者写字，没有一个人和我进行目光的对视。我从讲台上踱到了后墙边，又从后墙根转到门口，转身的一瞬间，忽然间，看到了黑板上几颗硕大的绿色粉笔字：教师节快乐。 　　无疑，字体是稚拙的，甚至有些笔画歪歪扭扭，极不规范，整体的走势也不地道，向右下方倾斜，似乎是一条弯曲的扁担，而且不均匀，低下去那一头的承重，太过于厉害，似乎将一边给压弯了，永远也不可能挺直了，说实话，这可能是这间教室里最差劲的字体了，间架结构和整体布局均差强人意。可这确实就是这些孩子的杰作，甚至，我基本可以判断出自何人之手。这些天，在我的强力压制之下，我一度以为，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恐惧，甚至可能是怨恨。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其实在孩子的世界里，缺少的是怨怨相报的狭隘，缺少的是市侩的现实现报，我们抱残守缺的东西，我们念念不忘的东西，在他们的世界中，可能一文不值。正因为如此，我这天积压在心中的东西，可能一点儿也没有伤害到他们，最起码，他们的心态是阳光的，没有因为最近胸中积郁的来自外界的不痛快，产生一些逆反的心理，相反的，这个我们自己也逐渐忽视和漠然的节日，他们却铭记在了心上，而且，动用了这么独特的方式，想的就是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这些年来，这种情况，还真是少见。 　　我想，这一刻，我是感动了。 　　今天，又是一年一度的教师节，也就是我这样子的人们的节日。多年来，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对此，我已经有些漠然了，似乎有与没有，节日不节日，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区别，该上课还得上课，该跟自习还得跟自习，一切的一切，悉如寻常。这并没有什么，关键是，这段时间关于这个节日的声音，却是多之又多，似乎是鬼魅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多得可谓是不胜枚举。当然，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前几天，关于节日的广告，几次三番的，就已经被发到了手机上了，吹嘘说只要带着教师资格证，就可以领到精美的水晶杯，似乎是天大的好事。可能是好事吧，被人惦记着，总归是好事。记得当时，我还煞有介事地朗读了一番，惹得大家好笑了一番，至于语气是怎样的，我是不好说的。反正就那么一回事情，我们自己都不有意，都不放在心上，谁还会真心地放在心上呢，随它去吧。 　　想不到这些孩子却放在了心上，而且，还使用了这么突然的方式，我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管怎么说，当下的这个情形，我还是感觉太意外了，不管是视觉，还是心理，都有些一时难以承受的意思，或者说思想还是一下子转不过弯来，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么些年，经历过的教师节可谓多矣，教育过的学生，何至数千？当然，前些年的教师节，也收到过些形形色色的小礼物，小茶杯啦，贺卡啦，笔记本啦，小工艺品啦，都那么有意思，如今我家里还有几件，看起来有些陈旧了，可我还是舍不得扔掉，一直保存着。这几年，上上下下说这是不正之风，不正之风就要纠正，我们配合着纠正，效果就好得厉害，我们也就习惯了，学生也习以为常了。这几年的这些孩子，网络，电视，周围环境，受外界的影响越来越多，我想是够特殊的了，我尝试着改变自己的方式，想不到他们也改变了方式，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琢磨着，他们可能是受了我原来学生的影响吧，那几天，那些家伙下了课陆陆续续跑来了，将我截在楼道里，往我的手心塞上一个小小的纸包，大声说一句：“节日快乐！”就一溜烟跑掉了，他们可能是看在眼中，想在心里了，这样的，就给人一个冷不防：当事件忽然向你所想象的另一个方向发展时，你能怎么样呢，尤其是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意外感动，是表情冷漠，抑或是反应平平呢？ 　　我是深深地低下头，向他们鞠躬表示感谢的，代表我所有的同事和我自己。秋以为期，盛装的秋天和节日只是其中的一个理由，而关于节日之外的一些东西，也许我是无意间揽放在胸中了，虽然如此，也将深深地铭刻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