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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野梨树,石板屋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那棵梨树的叶子有几片是像胭脂一样殷红殷红的。    秋日的阳光仿佛从一块水晶里面射出来,那么匀称、那么熨帖地照在梨树上。树下的石板屋十分矮小,宛然“土地公公”的小庙,那么娇小玲珑,大小适宜而安置妥帖的独门独窗向这个世界展示其实它还是一副家居

  那棵梨树的叶子有几片是像胭脂一样殷红殷红的。    

秋日的阳光仿佛从一块水晶里面射出来,那么匀称、那么熨帖地照在梨树上。树下的石板屋十分矮小,宛然“土地公公”的小庙,那么娇小玲珑,大小适宜而安置妥帖的独门独窗向这个世界展示其实它还是一副家居之室的样子。门窗简单极了,但也气定神闲,静静地饱览着云影山光。风来风去,云聚云散,都是无阻无拦的,实在敞亮。石板屋门前野草丛生,一条模糊的小径从门前开始向前延伸,经过丛生的野草,然后隐入逐渐丰茂的树林。石屋与树林之间,隔着野草更加丰茂的一条深沟,因而,石板屋与树林之间的路途显得有些飘渺而漫长。    

山风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仿佛对大山极其不舍。丛生的野草里面居然也有零星的野花开放,那些野花大多是星形的,亲切而温良,宁静而自得其乐。柔弱的白蝴蝶尚未离去,肥大的黄蜂亦未离去,它们两不相饶地逡巡其间。胡乱吹拂的山风里流溢着野蒿的芳香。    

只有一棵梨树,只有一间石板屋。树枝为棂,木板为门。门板完全干缩,板与板之间开着手指宽的缝,门缝如哨,传出清越的风声。门的铁扣和门锁都是锃亮的。门已上锁,那么,人常在,只是现在暂时离去了。    

已是中秋以后。或者未曾结果,或者已被摘去,梨树上现在只有繁密的叶子。梨树叶好像并未零落多少,只是其中的几片已经变得殷红殷红的了,如新鲜的胭脂,醉意实在浓郁,像一个刚刚饮过烈酒的女人那样。    

天上、四方皆有鸟鸣,但也许它们或者藏得很深,或者飞得很快,因而,只闻鸟语但不见鸟的踪迹。    

秋气这样浓厚,仿佛一坛酒被酿造得很久了。蜂蝶,还有孜孜不倦地恋花的,它们的勤勉与温和跟当下舒缓宁静的时光相当般配。“寒露”,然后“霜降”,这些虫豸们最后时段的劳碌一定是很有道理的,特别是它们都很警觉、很执着,看上去好像并无忧虑,所以它们那样无视周遭的扰攘,因而,地上草丛里那些星形的野花稳健而沉静的紫色也显得十分的安详。    
是谁家的石板小屋呢?是谁的梨树?魁伟的大山上那么多落叶杉,那么多白杨,还有那么多蒿草、灌木,都在不息的山风中摇曳、摆动,而梨树,只有那么一棵,但看上去并不显得孤单,它的安静让这个恢弘的世外荒野显得安静异常,很奇怪的。许多树木的叶子都有千手齐拍的时候,但也是过于矜持和含蓄的,对仅有的梨树来说,又好像生怕抖落了那几片胭脂色的叶子。石板屋的顶上,已有几片落叶,当然是梨树的叶子,殷红殷红的,灰白的石板仿佛因此透明,进而将欲流动。山风过时,仿佛将有涟漪生成,仿佛将要荡漾出天光云影——到底是谁家的石板屋呢?    

终究遇上了白色的花!纯白的!白得有些让人的眼睛感到恍惚。也许是四野皆绿的缘故吧,花的白色显得极其安静。应该是秋日最后的白花了。在山野里,野花与时令的对应是毫无虚假可言的,能开的尽量开放,不胜初寒的早就归乡而留下了饱满的籽实,众鸟喧腾,缘此之故。忽如一夜“白露为霜”,那么多山花,次日还能展露娇容的当为奇物。但在山间,风霜硬朗的地方,有些野花凌寒开放,那种真诚和倔强是常有的。    

忽然觉得那些白色野花是属于反季节的精灵。暮春时节,那样洁白的精灵原本是梨树上靓丽的天眼,那时候,其实众芳已经归去,诸如桃李之类情窦早开的一类已经果实累累了,万木葱茏,绿色已经显得疲惫,而在此时,梨树才开始开花,有些迟缓,有些不合时宜,故常不为人所倚重,喜欢游春放情的人已经不堪忍受炎炎骄阳,而梨花,本就来得很迟,仿佛又被别的绿色所遮掩、所阻拦,当然等于被冷落、被遗弃,尤其是它们的洁白在遍地浓绿中难以唤起广泛的关注——真的,尤其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洁白的东西在普遍的绿色中总是阒寂不闻的——梨花总像开在世外,又好像在世外开到快要凋谢了才慵懒不堪地回到了喧嚣的世间。关于梨花,终究不知道世间究竟有多少人用心关注过它们的娇娇姿容,劳碌、勤勉的蜂蝶,它们应该是看得最清楚的。    

白色,原来只这样轻描淡写这个世界的,抑或是太在意它们自己的洁白与飘逸吧,才与人的喜好这样格格不入,才与纷繁的世间诸相若即若离!当然也有细品过梨花的人,听他们感叹说,见到地上落白的时候,知道那不是飘雪的日子,并会恍然大悟地惊叹:“哦,梨花都开过了!”听一听,多么遗憾。    

山野里的白花不是很多,除了不在这个季节开的梨花,还有正在这个季节开的无名小花,叫得上名字的比如“野萝卜花”,它们有野百合那样修长的身段,极善于在山风中招摇,但它们的花朵实难为人所称道,虽然一到秋天遍地都是。    
白得极有韵致的,除了星形的野花,还应该算上洁白的石板屋顶。屋顶上落了几片胭脂色的梨树叶,其中的韵味已经令人无话可说了。    

逶迤大山丰腴的肌肤上草木葱茏,裸露的山体岩石是银白的或者银灰的,淡泊,安谧,仿佛无欲无念心境极其坦然。悠然升降、自由来去的山间白雾是银灰的或者乳白的,灰白的石板屋顶将被模糊、混同其中而变作白色的蜂蝶和白色的野花,此境是造化的杰作,人是来客,不过人很愿意融入其中且反客为主。天地之下,广袤四野,与黑的色相一样,作为色相另一个极端的白色总会被彩色的世界所忽略的,可是,正是这些处在喧嚷两端的东西,它们的无争是无需多言的,但它们的雍容大度也是无需多言的,那间小巧的石板屋亦当此属。    

不是梨树的花季,自然不见梨花,好在梨树的叶子也有变作殷红的了,在绿色植物汇成的汪洋中,它们的确应该属于奇葩,虽然苍老了、陨落了,却是一种无可辩驳的成熟、也是最为恰当的归宿,是对春日白花的另一种唤回。    

终于传来人语声,原来他们在不远处一大块山坡地上。看得出,土壤很肥沃,尚未翻开的显得稳健而丰厚,已经翻开的仿佛蒸好的馒头松软而膨大。一男一女,有夫妻相。他们眼前是没有开挖的土地,身后是已经挖开的入地,松土上堆放着茎秆、败叶和块状成果。恰在此时,浓烈的药材气息飘来。升麻,他们在采挖升麻。    

衣着灰黑,仿佛有意要将自己混同于肥沃的土地和浓厚的绿色,事实上他们的状态与草木葱茏的山野极为般配。发现有客来访,却未影响他们原先的交谈。客从何来,并不重要,采挖升麻才是当务。虽不能算作被褐戴索,但他们的衣装实在过于简单;是否藜羮不糁,亦难定论,让人感到他们才是真正远古先民纯正的后裔。    

五十开外吧,长期劳作使得他们的实际面相显得更加苍老。“空巢”?“留守”?这些字眼容易引发人的灵魂痛感,希望这只是他们正常的生存方式。    

石板屋是他们在山中的看管房。    

他们会住在这样一件简陋的石板屋里?那么,他们一定熟悉这里的四季。在春天,他们一定听到过春草破土的声音、春芽绽开的声音和春花开放的声音,以及春雨轻临的声音。夏天,他们一定置身于蒸腾的湿热之气中,听草木拔节、分枝、上长的声音、山泉琤瑽的鸣声、飞虫舞动和爬虫蠕动的声音,蜎飞蠕动,那是多么沁人心脾的情景!而他们,听得最为真切;他们一定见到过最亮的闪电、听到过最响的雷声,他们一定记得暴烈的夏日阵雨在石板屋顶上猛烈敲击的同时又在石板屋檐上挂起密密的水帘,而浓浓的雨雾,一定悄悄摸进他们几无遮拦的门窗,抚摸过他们散着香气的草枕、环绕过他们甜蜜的鼾声。秋天,尤其是在秋天,如水的月光和清风一定钻进石板屋顶上的缝隙,在屋里悄悄巡视一番,然后又从门缝、窗缝里溜走。秋天,一定是石板小屋所在的山野里最为繁华的时候,秋虫的和鸣一定是无边无际的音响盛宴,却不知他们是否因此而陶醉并且生出缠绵和浪漫。山里下雪的日子里,他们或许不大出门不大上山也很少住在石板屋里,那么,大雪一定填白了所有的沟壑,萧瑟的林间,唯有小径是最为平滑而洁白的,也是最为清晰的旷野曲线,那条白得炫目的曲线上一定有过并且仅仅有过鸟的爪印和兽的足迹,石板屋顶,一定混同于茫茫大雪,唯有静立的土墙和门窗依稀可见,仿佛从那里走进去就会走进神话。那么,那棵梨树一定像一把大扫帚那样插在雪地上,偶尔会有觅食或游戏的鸟停落在上面。那么,那时候他们一定在家里,无论他们住什么样的房子屋顶上一定有烤火的柴烟和浓浓的大雾缭绕在一起,应该有鸡鸣、狗吠、猪拱圈门时候发出的哼哼声,开放的院子,雪地上一定有杂乱的足印、爪印,但无法知道,他们家里有多少口人。    

他们家在何处?从茫茫大山看出去还是茫茫大山。    

“来,这位客,坐下烤烤身上的汗——来转一转的?”    

“呵呵,随便走走。我头一回来这里,不想就见到了你们!”    

是以前的农场工人,农场解散,员工下岗,分得土地,自谋生路。现在又退耕还林,土地全种上了树木,农户签约而为护林工人,出于生计,在远离林区的荒山野岭种上药材,据说回报尚可。    

三人围坐的火堆停止冒烟了。随意谈笑的时候,他们露出了满口洁白的牙齿,真的,又满,又白,那样全囫且洁白的牙齿在那样年纪的人口里已不多见。    

干粮有点黑,有点粗。礼让,不受,因为出于不忍。开始大吃大嚼,仿佛干粮有极好的味道,因而,他们的牙齿都在很认真地工作。    

火灰很白,仿佛一层落雪,山风一吹就翻卷着、摇晃着飘散了,粉红的火心如春日桃花一样一闪一闪的。过一会儿,又生出一层洁白的火灰,风再吹,再散,桃花一样的火心渐至于无,更多的火灰不断飞舞,好像飘雪的冬日提前来了。    
树叶在风中哗然作响,声音最清楚的是那棵梨树发出的。那几片胭脂色的叶子早已经不知去向,但一定是随风而去了,一定飘落在依然葱茏的草木之间。石板屋顶上片叶不留,灰白的石板更显干净。作为季节的证据,胭脂色的树叶不见了,那棵梨树好像站立在春日的山野之上,但由于树叶浓密,感觉还是错过了梨花如雪的日子,但又觉得应该是刚刚开过,地上的泥土,草丛之中,好像还在散发着梨花淡淡的清香。那么,如果有赏过梨花的人,采挖升麻的夫妇应该就是,并且仅仅是,怪不得他们有梨花一样洁白的牙齿!    

他们接着去干活了,把火堆留下了。    

人工造林的功绩实在不能低估,落叶杉,山白杨,黑松,比比皆是,成林的希望是可以期盼的。升麻的长势也很好,远胜于种植升麻的夫妇。    

是人工种植的还是野生的呢?那棵依傍着石板屋的梨树孤单而高傲,好像是世外神物。开没开花,结没结果,都没有问,忘记了。最值得询问的是梨树的来历出处,并且为何依傍着那么一间小巧、简陋但也相当别致的石板屋。    

应该去问个清楚。但是,那一对夫妇已经向另一块未经开挖的土地转移了,那块地上,升麻葱绿的叶子极其茂盛,简直可以称作为一大片绿云。他们开始工作了,那就不必打扰。再说,再说了,人的眼睛总是被表面的鲜亮和繁华所蒙骗的,仔细看时,众多的乔木之间,葱茏的灌木丛之间,还生长着许多带棘刺的矮杆植物,黑刺,黄柏,对节刺,野刺玫,以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它们如钩的弯刺,针状的直刺,细密的毛刺,令人不寒而栗。人与大山,土地与土地,人与土地,原来是这样的道阻且长、并且多有阻挠与羁绊。最贴近土地的领域差不多全是那样冷酷无情的带刺类植物。但在石板屋一带却少有此类,大概是那对夫妇将那些冷酷的东西砍斫、割断,甚至连根刨除,然后付之一炬了,所以,石板屋一带才有优柔的荒草和淡雅的野花,也才有那么一棵难能可贵的野梨树。看来,山上应该长过很多的野梨树,但后来都被刺类植物侵凌而剿灭了,这多少有些不幸,但又与人不甚相关。自然的选择,公平的,或者合理的,人的感想带着人的价值考量,但事实上与世界一样的不甚相关,世界的自在不为人所改变,这是不能怀疑的。如同人的价值考量总关涉行为的取舍,垦荒种植的夫妇在这个石包上修建了玲珑的石板小屋,也许他们才留下了这棵野梨树,那棵野梨树才有机会长得那么姿态端庄而雍容华贵,梨树,这是一棵很幸运的野梨树,它们关联着人的精神活动,所以它们是幸福的。    

那对夫妇顺着山坡往上挖,很快翻过山梁,不见了,仿佛他们无声无息地走了。被挖开的土地上散乱地放置着升麻的秸秆,那么一大堆升麻正在接受风干,而莽莽草木之间,虽无老年夫妇的踪影,但还能隐约听见他们随意的交谈,也可以肯定,他们已经劳作在林间另一片土地之上,他们行过的足迹真的太小,比丛林草莽中的小径还要渺小,而草木葱茏的大山,对那对夫妇和亲近它的一切都是这样宽容地接纳的。    

如果没有意外,明年,这棵梨树应该还会开花也会结果,却不知道,除了那一对夫妇之外还有谁会来到这里观赏梨树,观赏它的开花,观赏它的结果,观赏那一对夫妇,观赏他们种植升麻或者采挖升麻的样子,然后把明年那个秋天描绘得更加美丽一些。    


2014-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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