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白狐
2021-12-27抒情散文薛暮冬
然后就到了夏天。我和父亲一起在桃花山上摘棉花。天气闷热。我早已汗流浃背。猛一抬头,忽然看见一只白色的动物从我身边倏忽而过。只见它尖嘴大耳,长身短腿,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父亲大声叫道,白狐,白狐狸!我放下手中的活计,向白狐逃跑的方向狂追……
然后就到了夏天。我和父亲一起在桃花山上摘棉花。天气闷热。我早已汗流浃背。猛一抬头,忽然看见一只白色的动物从我身边倏忽而过。只见它尖嘴大耳,长身短腿,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父亲大声叫道,白狐,白狐狸!我放下手中的活计,向白狐逃跑的方向狂追过去。但是,它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也许,它就在附近,就在我看不见的树洞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只是,我们已经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了吗?这样想着的时候,在回到棉花地的路上,我用左脚狠狠地踢了一下右脚。
父亲突然推了我一下,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乱石丛中。父亲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骂我道,死孩子,干嘛去追狐狸精。当父亲说到死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山头上的那些坟墓。它们错落有致地排列在银杏树的根部。有几块石碑。也有几块古砖。还有几条白森森的蛇皮。碑上的文字早已被风化得模糊不清。几只黑色的乌鸦在墓园上方飞来飞去。我不知道老祖宗为什么让自己隐藏在树根底下。十五岁的我对此有些茫然。
此时,已是夕阳在山。一个铜盆大的落日,只留得一半在地平线上。颜色润淡如红西瓜一般,回光返照在古树上,坟冢上。渲染出一种别样的意境。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我们这里的生产队长,独自牵着一头老黄牛,省略了我们父子俩,旁若无人地向村庄走去。夕阳三番五次落到父亲的前额,就好像是一些神秘的文字。我想笑,却没有笑出声来。
甚至一些伤感也如期而至。有四五只蚂蚁在我的腿上寻找着什么。它们携带着死亡的气息。又有一队蚂蚁出现了。它们都是从坟里面爬出来的。其中有一个蚂蚁抓着一只比它至少大五倍的死蜘蛛,殚精竭虑地拼命前进,一直拖着它硬往白狐逃逸的方向爬。还在往前爬。我忽然注意到不远的棉田里又有一道白色的影子。我似乎被它吸引住了。它在我并不遥远的远方,我们面目全非地彼此注视。父亲说,死孩子,又犯呆相啦。
我有些喜出望外。我相信自己在这个黄昏两度看到了白狐。
父亲肯定不是第一次邂逅白狐。早在清明节的时候。父亲到山上去上坟。然后,他逢人便说,他看到一只浑身白色的狐狸,从南边走来。在梅花山上绕了几圈后,栖息在山头上的据说已有八百年历史的银杏树的树洞里。父亲说,这只狐狸的头,身子,尾巴,都是白色的。一种令人心悸的白。那时,我忽然想起两句诗,我本千年一白狐,流落深山与世殊。我问,它会变幻成人的身躯吗?父亲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意味深长地又望了我一眼。
这只狐狸每天凌晨都发出一种令人心境摇荡的啼叫声,然后,村庄里的鸡也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了起来。父亲不止一次说,他一听到狐狸的叫声,心里就会流出一汪冰凉的水。村里人也惶惶不可终日。我却浑然不知。白狐啼叫的时候,我还在灵霄宝殿散步。这是一个令人流连往返的所在。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一只狐狸尾随在我身后,呢喃低语,应觉相思为君痴,一入情网又难悟。但着华服娇娇姿,从此誓将此身随。我觉得浑身酥软。我甚至不想从梦中醒来。
却在春夏之交,桃花坞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狂风暴雨持续五天摇撼着桃花山。村前那条清澈静谧的河湾,转眼间变成了一条狂放不羁的黄龙。雨,还在下着。一会儿像用瓢子往外泼,一会儿又像用筛子往下筛,一会儿又像喷雾器在那儿不慌不忙喷洒――大一阵子,小一阵子,又大一阵子,交错,持续的进行着。夜以继日地下着。使村人无法入梦。我终于亲耳听到了狐狸的叫声。时而豪放,时而婉约,却充满沧桑,和无奈。我很喜欢聆听这天籁之音。从此以后,每到鸡叫时分,我总是如期醒来。我希望在这叫声中想入非非。
却好景不长。洪水过后,队长便在村里到处鼓动,说狐狸是来自南方的凶物。如果不把它赶走,桃花坞还会有更大的灾难。于是,村里人拿着大锹,镰刀,扁担,脸盆,在队长的带领下,来到山上的银杏树下。队长是个总导演。他诚惶诚恐地给树根下的祖坟烧了几柱香。口中念念有词。村民们开始敲打脸盆,挥舞扁担,用锹铲地,用镰刀朝树上乱砍,用竹竿往树洞里乱捣。一些斑鸠和蚂蚁四散逃命。几片青涩的树叶开始沦落风尘。
没有人能够找到那只不祥的狐狸。
桃花坞黎明前的无边黑暗里,依旧回旋着白狐柔软而孤独的叫声,叫得我心里流出一汪一汪的冰水。那天天还没有亮,应该是听到了某种神秘的呼唤,我来到桃花山上。在古老的银杏树下,我看到了那只狐狸。一只鲜血淋漓,左腿被铁夹子死死夹住的白色的狐狸。我把它收藏在一个僻静的山洞里,跑回家找来父亲的创可贴和云南白药。我把白狐抱在怀里,给它敷药,给它贴上创可贴。它那么温软,那么无助,眼中蓄满泪水。它不是村里人所说的大坏蛋。它是一个美丽,可爱的生命。从此,我不再让自己活成一棵孤独的树。我的生命里多了一个美丽的伴侣。每当放学以后,我都要到山洞里来看望白狐。它在,一直都在等我。它的腿伤渐渐恢复。我们一起嬉戏,捉迷藏。然后,我到河湾里捉些鱼虾,青蛙,在山上捉些昆虫。这些都是它爱吃的食物。它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感激地看着我。从那以后,村人再也没有听到狐狸凄怆的叫声。他们又可以在月黑风高的夜晚酣然入梦啦。
但是,只有我知道白狐为什么不再哀鸣。它一直都在我的呵护中快乐的生活着。我把学校里发生的有意思的事情说给它听。它哪里也不去。它就隐居在我们的山洞中。我们相依为命。我们在自我之城里,寻索着我们自己的安慰和苦痛。它满含柔情地注视着我。那美丽的眼眸里总是有了些许的泪水。突然之间,我认出了这只狐狸其实是我前世的情人。我们之间有了一种默契,有了一种恋恋不舍的情愫。那么,今生,我们会永远这样厮守下去吗?来生,我们还能成为永久的情人吗?
但是,无论如何,我不能把事情告诉别人。一个也不行。这是无法转述的事情。不能提问。我无法回答。我要为这只狐狸保守秘密。我忽然意识到,秘密是一种幸福而沉重的东西。山风还在鼓励我。从头发,到身体,裤子,最后是脚踝。鼓舞得我只剩心口一团热气,被越来越强烈的甜蜜感包围。到最后,不得不停住,轻轻捶击胸口。甜蜜是坚硬的物质。
这是我一个人的山头。我把白狐紧紧搂在怀中。然后又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我的脸上洋溢着莫名其妙的笑容。苍凉。悲壮。明天我就要告别桃花坞,也许是永远。我要到县城去上高中。我把白狐抱到洞外,对它挥挥手,说,宝贝,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被队长发现。我忽然听到了狐狸的歌声。曾是回眸轻一顾,可记今生,缘劫千年误。衣袂翩翩人独舞,隔帘垂泪相思处。烟雨重寒还倚伫,镂骨深情,生死凭谁诉?魂欲断肠前约负,梦残缥缈黄泉路。然后,它含着泪水说,我要吃白果。快了,已是秋天白果就成熟啦。我要吃这棵银杏树上的白果,这棵老树上的白果一定非常好吃。白狐一边逃离我,一边幽幽地说。我抬头对着渐行渐远的白狐说,这树不结白果,也不开花。但是,相信我,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给你找来好多好多的白果。
许多年过去啦。当我的嗓子里落满了厚厚的尘埃,当我的额头有了三尺深的忧伤,我再度回到我的故乡桃花坞。我提着一袋子白果,我在山头上四处寻找,却再也不见了白狐狸的踪影。但是,我觉得白狐还在,一定还在。就在山头上。就在我看不见的某个地方。只是,太多的杀戮,早已让白狐对人类充满怨怼。那么,我还有机会当面说声抱歉,然后,我们满含柔情地彼此注视。然后,我们当着全村人的面,一起大笑着嬉戏,捉迷藏吗?
这天晚上,天空飘着绵绵细雨。在故乡老屋的窗下,我正读着《诗经》里的《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耳边忽然传来隐隐的锣鼓声。我朝窗外望去,然后,那女子说来就来了,高髻云鬟,身姿绰约,蹬一双绣花小鞋。模样像极了三十年前的那只白狐。美丽。妩媚。她就在我的窗外。她还在呢喃低语,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她是那只白狐幻化而成的人形吗?我一边应和着,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一边向窗外走去。却空空荡荡,或曰一无所有。我无法让泪水停下来。我看到,那么多我,那么多前尘旧事,像风一样绕着我吹。白狐的歌声落满我的名字。我伸出饥饿的手,我知道,我将掏空这个宁静的雨夜。然后,仅留一颗苦胆,在自己的体温里一茬一茬地独自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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