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蛰居中等候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不想变得庸碌无为也没有办法。 自每日睁开眼睛开始就要面对接踵而至的是非判断、价值判断,感觉自己就像晒干了的粮食被堆放到磨盘上,磨盘在飞转,磨眼是黑洞洞的,自己将被无可选择地推进去,仿佛自己注定就要这样被当成灌输的东西和填充的东西。
不想变得庸碌无为也没有办法。
自每日睁开眼睛开始就要面对接踵而至的是非判断、价值判断,感觉自己就像晒干了的粮食被堆放到磨盘上,磨盘在飞转,磨眼是黑洞洞的,自己将被无可选择地推进去,仿佛自己注定就要这样被当成灌输的东西和填充的东西。
盛夏天气真是名不虚传,它果然不打算慷慨地下一两场雨,因而,天空真的很洁净,根本看不到纤尘,也看不到浮云。世间恐怕很难找到那样一块高纯度、高透明度的蓝宝石了,因为它不仅纯净得虚假,也碧蓝得虚假,好像根本就不是俗世之物,并且总是出现在久旱不雨的夏夜。说得再具体一些,在西北高原的边缘地带,人造的废气、粉尘这些污浊之物很难攀升到那样的高度,所以,那里的空域很安静,纯净的夏天在那里,纯净夏天的严酷也在那里,不折不扣的,那样的天空现在罩着一个十分滚烫的世界。
这也许是美的吧,却不一定是最好的;也许只真的吧,却不一定是最善的。感到凉快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只麻雀那样找到了一个阴凉的地方躲藏了起来,无可奈何地等待着那个真的、美的天空,但不是好的、善的天空赶快成为过去——事实上也一定会变成过去,所以这样的等待是很有希望的。
真的不一定是好的,美的不一定是善的,这些想法像磨盘一样不停转动着,根本分不清逻辑学意义上的层次、顺序,也找不到辩证法意义上面的因果规律,但总觉得这种没有来由的区分一定存在,并且就在自己身上,虽然还是混乱一团,仿佛全都被磨成了面粉一样的东西,又像沙尘暴那样漫天狂卷,这就是我所认识到的今年夏天这一连串因寡晴而暴晒、因暴晒而燥热的天气。
暂时躲藏起来以后,觉得严酷的盛夏真的像一爿飞转的石磨,竭尽全力想要碾碎一切可以碾碎的东西,而活物,差不多都在想着、也都在做着躲藏的事情。很快,好像躲藏的事情全都做得十分妥帖了,只剩下闲散的时光陪守着猛烈的阳光从磨眼里进去从磨口上出来,是被强推进去,不停地推进去,然后身不由己地出来,被研磨了,被碾压了,出来以后再也不是原先的自己。
如今,日子这个磨盘正在发高烧,仔细一听好像还在发出悲戚的哀号,不知是发烧的时光自己在疼痛,还是被炙烤、被碾压、被研磨的东西在疼痛。因为忙碌、辛苦而睡眠不足而腰肌劳损,偶得片刻闲暇也无法安然入眠,心里总感到十分空虚乃至惶恐,当然,环境过于单调且空寂也就能够听到那种哀号声来,也能感觉到那种因为发烧而变得滚烫的体温来——像一支蜡烛,原想独自静静地燃烧、静静地发光的,却不料,就这样出乎预料地让时光的烈焰给烤软了。当初信心百倍的烛芯终于直不起腰来。怪谁呢,是时光的烈焰瓦解了它的依靠,它没办法不堕落,没办法不蜷缩。守着这样的日子,人就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贫困已极又无处下手的贼,才明白要想衣食无忧天生注定必须要不停地有事可做的,注定要在劳碌中发现自己真实的价值。时光的磨盘不能空转,而自己真的需要被碾压、被研磨,像这样一闲下来感觉自己真想一块顽石,几乎被打凿成磨盘的可能根本没有,也许会反过来研磨日子、碾压时光,而研磨和碾压的结果还是自己同样不可避免地失去了许多棱角。
忙碌与闲散,到底哪种才算真实?这又是是非争端。闲云野鹤派们标榜命由天定人争无益,他们信奉“天生一人必有一禄”,当然也有说“有福之人不用忙”的;而“好骡子好马”派们则会宣扬人生总是苦短的,光阴不可虚度,贱命经不起蹉跎。不知道该听谁的,仿佛一棵不走运的草,前后左右都有风在吹着,必须选择但又无法选择,万分纠结,后悔不及。至此才知道紧贴在墙头的青苔是最有明智的,他们根本用不着考虑风向和风力,甚至也不用担心酷热的阳光,因为它们有绝招,它们能够在烈日之下很快进入休眠。那就是说,青苔那样的东西它们能够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假死或者半死半活,将自己完全混同于墙土,静静等待下雨的日子。等待多久都没有关系,除非永远不再下雨,除非墙头此地变作腾格里沙漠或撒哈拉沙漠那样的,只要下雨,它们就一定能够醒来。变成沙漠,暂时不会的,因为四周毕竟还有那么多的活物,它们一同制造了系统完整的共生环境也正在产生显著的共生效应,它们各自独立生存又相互护持,别的那么多高级植物能够有活路,微不足道的十分低级的青苔就一定能够有活路。这是无数人亲眼所见的,也是无数人由之生发的人生经验所在,差不多属于“秘笈”级别的宝物——一旦下雨,青苔就绿了,毛茸茸的,绿茵茵的,湿漉漉的,亮晶晶的,在墙头上镇定自若且雍容大度地贴着。
细想起来,平素里所作的反复无常的事情太多了,多到不可貲记,过后再看好像都是有来由的有目的的。想得到证明,想得到确认,对了就证明错的,错了就证明对的,总之,无论对错好像都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都不会被闲置起来。当“对”的事情像蜡烛一样安静地燃烧、安静地发光的时候,作为烛芯支撑物的蜡质没有变软没有对烛芯撒手不管的做法是对的,反之则是错的。假设,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的精神需要世界和生活来支撑,但世界变得暴烈了,生活变得艰辛了,类似于意志的烛芯开始直不起腰来,那就有必要证明像夏天一样过于真实的硬环境和过于明确的精神企图都是错的,世界因人而有色彩,日子因人而有意义。如果出乎预料,人的精神大厦倾颓了,整个世界就像瘫软的烛芯,日子顿然失去了光亮。就像现在,坐在十分空洞的屋子里听着空调单调的低鸣,看看窗外比蓝宝石蔚蓝得更加神奇的天空,脑子里当然就再一次堆满了是非概念和矛盾冲突,归根结底还是关于对错,只是,没有一种讨论和拷问产生结果,因为人根本就在做着同一件事情:陪守这一段最需要陪守的时光,仿佛百无聊赖地站在街角,恰好看见一个漂亮女人从眼前走过,心里的愿望是希望那个女人停下来,或者能够和自己说几句话,最好因此弄到一见钟情而难解难分的地步。可是怎么可能,女人终于走远了,只有自己还在街角呆呆地站立着——现在在家里,当然是表面很安静地坐着,并且只能这样无所作为地坐着,不然,同室正在酣睡的其余人等会反过来制造一些情感冲突的。
这种时候就会想起“计划”这种东西。想来,各种计划也确实有过,几十年前和几十年后都有过,并且新的计划还在不断产生。点数一下,几乎没有一个“计划”变成现实,而日子总算推过去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昨天计划今天要看些书的,但直到此刻一页书都没有看进去。天亮以后,接二连三钻出来许许多多的生活琐事,计划当然被淹没、被冲走。后来,若干俗务终于做完,觉得很充实,就坐下休息,忽然又感到十分的空虚、失落,因为那么多俗务并不是自己计划中的,而计划中的读书再也难以摆上议事日程,天又黑了。
现在当然是太阳西斜的时候,外面正热得厉害,怎么看,自己都像一只躲藏起来的麻雀,好像要等到太阳落山以后,要么去找配偶,要么去觅食——这两件事永远都很重要,在中国,几千年前的孟子就对其论证过了,论证结果很清楚的,差不多众所周知。
在硬环境中想到躲藏,在软环境种就想到表现,这是人的通性。
在盛夏烈日下,在严酷的冬日里,在死气沉沉的精神禁锢中,在防不胜防、无处躲藏的心灵迫害中,在无处不有的权力高压下,作为大多数的弱者怎能不躲藏呢?躲藏是为了自保,是为了活命。活下去,这是最基本的最有价值的人性祈愿。设若成功躲藏了,就同熟悉的世界暂时隔离,就从熟悉的灵魂群体里暂时消失,所躲藏的那个世界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与自己再无任何相干。如果没有成功躲藏或者不想躲藏,必然就要弄虚作假了,就要想方设法把自己完全融合到无法躲藏也不想躲藏的硬环境中,抹杀自身价值,忽略自己的意义,毁损自己的形象,破坏自己的名誉,并尽可能成为别人精神意志的实验场所和试验品,成为别人人格的实体投射,让代表硬性环境占有者的人尽情欢乐。传说中,带着越国美女远走高飞的那个范蠡,他应该是成功的躲藏者;另有一人,他大概生来就崇拜“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这句古训的,那个人就悄悄跑到“太阳旗”下行军礼去了,他当然是成功的自我消融者!
在人的贪欲之外的所有主体欲望中,表现自己,证明自己,让自己人尽其才体现必要的意义,这些念头应该是人皆有之吧。太需要一个软环境了也太需要一个展演平台了。在春天里寻花问柳,在秋天里登高瞩目,志得意满,终于能够体验自我、把握自我的人就那样轻而易举地变成了世界的中心,内心的舒畅和快乐充盈于天地之间,那种内感和外显都显得又美又善又真实,整个人可爱的就像一朵迟开的野百合。到了夜里,不但不必防贼防盗,反而可以听风听雨,可看星星月亮,可以看闲散的薄云像牛羊一样游荡在平旷的牧场。不论男人女人,只有在那样赏心悦目的软环境中才会觉得自己像一个人,才会想到假如有一个情人,那时候的人,很淳朴,很天真的。
人不免被人和环境逼迫甚至胁迫,那时候重要的人都在说假话、办假事,同时也唆使、教诲甚至逼迫别人也那样说、那样做。久而久之,他们对世界所作的最大贡献就是发明了无以计数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潜规则”。他们的灵魂是魔鬼给的,反过来又威逼别人做魔鬼。那种时候更多的不能也不想做魔鬼人大抵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躲藏,要么让自己心甘情愿地融化于硬环境,最后化解得只剩下一个不装自己灵魂的躯壳,并且总是要全心全意地笑着。
那么,随时随地都可以想一想,自己有没有被人威逼或者胁迫。当然最好是没有,自己还是自己,自己的还是自己的,但归根结底还是真正属于世界的,自己和世界水乳交融难分彼此,长此以往自己一定长寿快乐,那才叫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每天。不想做的可以不做或者可以有选择、有条件地做,想做的就痛痛快快地做,做到林淋漓尽致、做到忘乎所以,最好是达到物我两忘的程度。唯在此时,人的行迹才可圈可点,人对自己家的体验才准确、真实,人对自己和世界的感悟才有可能被称作“有诗意”的、而此物并非只存在于宗教里面。这个世上,凡是曾经和正在谈情说爱、生儿育女并且正在安心过日子的人皆属此类,都是幸运的。
盛夏时节,形式上蛰居于斗室,正在充当一个无聊的旁观者看着时光从窗外流过,本质上,人的灵魂已能通达世界的任何角落,而暂时的蛰居一定有所等候、一定有所祈愿、一定有新的奋进计划。现在这样碌碌无为,显然是躲藏盛夏的午后这个硬环境的结果,这样陪守时光终于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堪称哲与美的土壤的软环境这种东西就这样从心里出现了。
2014-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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