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色的白莲花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13 编辑 <br /><br />　失色的白莲花

　　我清晰地记得强叔的那双手，如他的面孔一样清瘦，一眼就能看出青筋的走向，像地图上的交通线路一样纵横交错，在扑克牌之间游刃有余地穿梭，狮子牌扑克如一群乖巧的小女孩，在他的手里内弓、外翻，齐刷刷地翻转，仿佛是训练有素的队伍。他的嘴角叼着一支忽明忽暗的烟卷，吐出的烟雾，像一片白色的花瓣，一点点上升，变淡，最后消失。他总是习惯在这只烟未燃尽之前，恰到好处地将另一只烟接在尾处，这样看起来，他的烟经常比别人的长一段，有雪茄的风度，让我从众人当中一眼就盯上了他，我甚至忽略了爹和娘还有二叔的存在，唯独盯上了那双变戏法般的手和长长的烟卷。

　　我忽然想起强叔的女儿，那个终日蜷缩在北炕一角的女孩，用一床半旧的蓝花被子盖着整个身子，臃肿的脸露出惨淡的白色，就像一朵失去色泽的白莲花，没了水润和灵气，木讷的表情像雕塑一般。自从我知道强叔有一个那样的女儿后，我的目光更加专注于强叔。我好奇他的来历，他的身世，以及那个从来没有下过炕，更没有走出那个房间的女孩。

　　每次经过强叔的家，我都会伸长脖子向里窥探，我知道那扇紧闭的窗户下面，正坐着他的女儿，那个发呆的女孩。她为什么不出来和我们一起丢手绢、捉迷藏，我甚至鼓动伙伴们在她的窗下玩，故意夸张地笑，希望引起她的注意，让她走出来。只是我们所有的阴谋都是徒劳，没有一次可以得逞，往往会遭到一个大男孩的攻击，他拿起木棍挥舞着，赶我们走开。有一次，爹让我去强叔家喊他来玩扑克，三缺一。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妻子。她的脸上和手上，点缀着一块块白色的斑点，看上去她要比我们白，但她的眼神很温暖，有着和娘一样亲切和蔼的面容。她正端着一碗玉米粥喂那个女孩，女孩看见我，眼睛一亮，继而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如闪电般很快就消失了，她又恢复了木木的表情。而那个大男孩坐在角落里，正敌视着我，他的目光里分明比别人多了一丝混沌，这让我忽然感到紧张，遂喊了强叔走开。这个大男孩是强叔的大儿子。

　　他的妻子为什么白得吓人？为什么小伙伴说那个女孩是傻子？迷惑不解的我无法揭开这层朦胧的面纱，即使在睡梦中，也充满了迷惑。我经常梦见白色模糊的景物，散落的云朵，若隐若现的羔羊，蒲公英飘散的飞絮，上下翻滚的白色浪花，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的思绪在恍惚中悸动，飞翔，我仿佛看见一朵白莲花的碎影，搅动成波光的样子，点点晶莹的泡沫，散落，消失。

　　那天，西胡屯跳大神的女人来了，被人引领着去了他家。娘说，强叔的女儿有几天滴水不进了，怕不行了。我挤在人群中，看大神二神一唱一和地挥舞着黑色衣袖，而那个女孩已经面无表情，苍白如纸，奄奄一息，她努力想睁开眼睛看一眼黑衣女人，希望她的最后一点呼吸能被黑衣人的咒语拽住，将她留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她几次努力都失败了，渐渐地，气若游丝的她，累了一般，慢慢地睡去了。我突然想起梦中那朵白莲花的碎影，正在一点点消失。

　　好长时间，不见强叔去我家。而爹娘也因三缺一而不再玩扑克。

　　几年的光景如白驹过隙，我已经长到十三岁了，而强叔家的大男孩已经娶了媳妇。我看见阳光总是不遗余力地洒下来，把热情毫不吝啬地给了街道上行走的人们，包括我，还有那个躬身前行的女人。那个女人，就是大男孩的妻子，总是弓着腰向前急奔，且目不斜视，形色匆匆的样子，仿佛前方总是有什么东西在等她，在急切地招呼着她，她要急着赶过去，一刻也不允许她停顿下来。从她被娶进强叔家，她就是这个样子，六年后的今天，她依然是这样。短发，面色白皙，这让我想起一张裹了塑料的白纸，它光滑的表面让你无法在上面写字，岁月的刀也休想靠近它，更别想在那上面刻下点什么痕迹。她最大的杰作就是，给强叔家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孙子，而小家伙仿佛神塑造的身子，不知道疼，更不知道哭。只是从儿子出生之日起，她就被剥夺了抚养的权利。因为她曾把这个小生命压得面色发青，窒息。

　　长大一点的我，随同爹娘回了关内老家。在我一再的追问下，爹娘把这个藏了若干年的秘密告诉了我。

　　多年前，就是那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牵着他的妹子小云，离开了家乡，逃奔关东。为了不被饥饿吞噬，他带着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妹子投奔到爹住的村庄。爹也是从闹饥荒的老家逃出来的，已经打拼下了自己的一处院落。爹给他安顿了住处。几年的功夫，血气方刚的他也有了自己的房子。

　　让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和小云生的孩子，不是傻就是夭折，唯二儿子还算精神，多少可以为强叔独当一面。只有爹和娘知道，他和小云是亲兄妹，却做了夫妻。

　　也许是老天爷在惩罚他，她的脸上、身上和手上开始大片地长白斑。她患了一种奇怪的病叫做白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