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那一曲绝世之恋

　　 一
　　震撼，还是震撼。
　　那是一种深深的震撼，当我站在一棵青檀面前。
　　这是一棵怎样的树啊！她的立足之地，不是浑厚丰饶的沃土，甚至也不是瘠薄的盐碱地，而是坚硬得不能再坚硬的山石。
　　可是，青檀，她是那么恬静而安然地绿着，她是那么恬静而安然地立着，是的，她是那么恬静而安然，似乎有意让你丝毫感受不到她的她的立足之处、她的奇特之处。
　　把我所看到过的树木飞快地在脑子里掠了一遍：松树、柏树、榆树、枣树、银杏树……
　　还有什么树能够像青檀一样，一生与坚硬的山石为邻、为友、为亲？
　　还有什么树能够像青檀一样，一生与坚硬的山石同生、同乐、同美？
　　走近一棵青檀，我会不自觉地联想，青檀的根须那也该是嫩嫩的、细细的根须吧，那些纤细又倔强的根系，该是怎样一点一点地往坚硬的岩石里面扎？
　　能够把自己的根须深深扎进岩石里去，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倔强，而青檀，她会有着怎样独特的品性？
　　一次又一次，我忍不住停下脚步，静静站在一棵青檀面前。
　　我用手轻轻抚摸着那鼓凸的树干，我伸出双臂轻轻拥抱了她，我用额头轻轻地碰了碰她。青檀。恬静而安然的青檀。
　　
二
　　青檀。
　　除了在坚硬的岩石里立定脚跟、立定精神，她好像并没有表现出怎样的特异独出，至少，在我们的眼睛看来。
　　看，在这个五月的明媚日子里，她沐风而歌，她翩翩而舞，她一只只绿色的眼睛闪闪亮。她是不是还在安静地等着，等着麻雀、喜鹊、白头翁、瓢虫、蝴蝶这些老朋友的造访，等着倾听它们的歌唱，欣赏它们的风姿，感受它们的体温。
　　我把甜美的眼神给她，我把温柔的双耳给她，我把干净的双手给她，我把一颗怦然跳动的心，也给她。青檀，美丽的青檀。
　　而她，也给了我好多好多呢，葱茏盈目的绿、甜美的寂静、夏日的阴凉、鸟雀的欢唱、淡淡的馨香……
　　她是多么富有啊！她有一树的绿眼睛，她有一树的馨香，她有一树的鸟鸣，她还有一树的欢喜心。
　　但她对自己的富有视而不见，她安然恬静地立着，不卑不亢，不忧不惧。
　　
三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是板桥先生的《竹石》，倒很像是特意为青檀写的呢。若是板桥先生遇见青檀，当会有更精彩、更精美绝伦的诗词歌咏她吧。
　　再一次细细打量青檀立定脚跟的岩石，我发现，一些原本是一块完整的石头有了裂缝，裂缝处，一条小拇指粗细的树根露了出来。
　　那根须，当然是青檀的！因为此处，再没有别的树木。
　　我走过去，轻轻地抚摸了那根须。
　　再四处看看，仔细看看，我又看到了好几处裂开的石头，以及石缝深处那若隐若现的根须，青檀的根须。
　　我看了又看，和其它树木的根须相比，青檀的根须也没有多少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
　　青檀那细小的根须里，蕴含着怎样惊人的能量，能够经常让石破，让天惊？
　　我疑惑，那些坚硬的石头里能有什么营养呢？那些根还要怎样苦苦地寻觅，找寻更深处的泥土，找寻更远处的泥土，找寻那生命的滋养。她的那细细的根须，应该有一颗怎样披坚执锐的心啊！
　　青檀，她有没有过泣血的吟唱？她有没有过绝望的呐喊？她有没有过愤怒的呼啸？她有没有过无奈的哀怨？我在想。
　　也许那沉默的石头听到了，也许路过的山风听到了，也许头顶的星光听到了。也许，谁都没有听到。
　　我凝视着她，青檀，她如此安宁、淡然、安然地立着，是的，她已经过早地洞悉了岁月的秘密，那么，她也已经过早地接纳了自己的宿命吧。
　　我凝视着她，久久地凝视着她，把她装进我深深的脑海里。
　　
四
　　花朵的香味大多浓郁，而且也短暂，木香是持久的、沉静的。花朵的香味也总是显得太过于招摇，木香是含蓄的，是低调内敛的，它们丝丝缕缕，隐隐约约，若即若离。
　　如果说花香是愉悦你的嗅觉和心灵，让你迷醉留恋，那么木香，木香就是浸润你灵魂的馨香，它们是清透的、清通的，让你神清气爽，让你心头会那么一凛。
　　闻着木香，总是会想到那种隐忍、沉静、睿智的女子，想到那些相濡以沫的爱情，想到那些生死之交的情谊，想到那些至死不渝的坚持与坚守……
　　我偏爱木香。松木的清香，樟木的幽香，檀木的馨香……都是我所喜欢的，我所钟情的。
　　手头有一挂青檀木手串，有时我喜欢把它戴在腕上，有时我喜欢摘下来数着一粒粒檀木珠子。只因为偏爱青檀木散发的淡淡馨香。
　　闻着看着，我的眼前会浮现出那一棵棵青檀树的身影。
　　那是一段我内心最灰暗的日子，家事多变，痛病交加，生命的内忧与生存的外患同时袭击与压迫着我，而我热爱的写作也正处在转型的迷途中，我热爱的书法正处在一种“高原期”，种种煎熬，重重焦虑，曾一度让我快要承受不住。
　　但是，每当我嗅闻着青檀木手串那淡淡的馨香，就会一次又一次想起她——青檀，那些大山的倔强女儿，那些岩石里茁壮成长的绿色精灵啊！尤其让我感到神秘和惊奇的是，青檀，即使是在那样坚硬的岩石里，生存条件如此严峻，如此艰苦卓绝，她们却能够把汲取的瘠薄的生命给养转化成一缕缕馨香，在自己的身体里永久地凝聚、储存，然后静静地散发……那是一种怎样艰苦卓绝的坚持啊！
　　我想，青檀，她们是在用自己的清癯之躯书写着一曲曲绝世之恋。
　　只是，这一曲曲绝世之恋，不是与岩石的，而是与自己的宿命的。她们就这样承受、容纳、隐忍并热爱。
　　青檀的淡淡馨香一次次让我的心灵慢慢安宁下来，让我焦灼的灵魂得到慰安，让我咬紧牙关挺住、挺住，是的，挺住，挺住就意味着一切。我忍着病痛，涤除烦扰，每天依然坚持几个小时伏在书案前，挥毫染翰，一笔一画地书写。我心怀古典，虔敬地亲近古典，一头扎进二王经典法帖之中，笃定守志，不跟风，不盲从，继续自己甜蜜又漫长的苦役。我平心静虑，安定心神，每天依然坚持坐在电脑桌前数个小时，用指尖安然地敲打键盘，让童年记忆中的爱与暖在指尖上流淌，我写自己最想写的，写心灵深处的感动，写生命中最本真、最质朴的感受和情怀……我相信，只要坚持耕耘，坚守梦想，就会有沉甸甸的收获。后来，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就是在那段内心最灰暗的日子里，我写下了一首首灵动优美、充满童心童趣的儿童诗，写下了一篇篇欢快活泼、温暖温馨的儿童散文；我的行草书法写得更加娴熟，逐渐进入佳境，小楷的书写水平也得到很大提升……
　　青檀给了我怎样美好的慰藉？我无以言说。唯迷醉于那淡淡馨香，内心里默默感恩。
　　
五
　　我热爱书画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我迷恋于砚边笔歌墨舞也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宣纸上的墨舞笔歌，也是我心醉神迷的事情。那一个个秋虫鸣唱的夜晚，那一个个神清气爽的夏日早晨，那一个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那一个个小雪花翩翩飞舞的冬日，我挥毫染翰，与宣纸对语，倾心交谈，那是生命中多么美好的享受！
　　对于历代的书画名家，我更是耳熟能详，如数家珍。对于他们以及他们的书画名作，我更是心折低眉，迷恋不已。
　　书法、国画，这是牢牢打着中国印的艺术、绝妙的艺术、魅力无比的艺术，而承载这绝妙的艺术不可或缺的载体，就是宣纸！
　　自从有了宣纸，柔软的毛笔在柔软细腻的宣纸上制造了多少瑰奇神妙的艺术杰作？
　　在宣纸上书写比在木简、綾绢上书写要舒服痛快淋漓得多了。宣纸！宣纸给了书画家笔歌墨舞的多么美妙的舞台！
　　南唐后主李煜，这位爱好诗文书画而又才华卓绝的风雅小皇帝，在他的亲力亲为中，打造出了宣纸中的极品——澄心堂纸，以至于后代迷恋书画的人们，提起澄心堂纸来莫不兴奋莫名、神往不已。书画俱佳妙的宋徽宗皇帝，他的草书名篇《千字文》能够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据一定的地位，和他所用的上佳的宣纸和毛笔有很大的关系；徐渭，这位有诗书画印四绝之美誉的奇才，这位“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他在宣纸上纵横驰骋、左奔右突，留下奔放奇纵、粗服乱头、水墨淋漓的书画杰作。王铎，这位勤奋又才华横溢的书法家，他在行草书法的书写中多用涨墨，把水、墨与宣纸的美妙关系运用到极致。在他被列为贰臣的晚年，他是怎样酗酒自残，以此忍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他在宣纸上笔歌墨舞、高蹈灵魂，宣纸上的书写让他获得自我的拯救，给他疼痛的灵魂以慰安。齐白石，这位民间走出来的国画大师，他大胆决绝地进行衰年变法，大写意的花草与工细的草虫一起展现在宣纸上，取得了怎样美妙、精彩绝伦的笔墨效果？从而，也让自己的艺术境界更上层楼。还有颜真卿、怀素、张旭、宋四家、元四家、江南八怪、清代的四王四僧……数不胜数。他们一个个创造了怎样云烟满纸的奇迹！
　　
六
　　忍不住，我打开电脑，搜索关于青檀的资料。
　　我是想对她了解得更多一点。
　　青檀树属榆科，翼朴属，其材质坚韧，纹理细密，耐腐耐水浸，是园艺、室内装饰等的珍贵树种。青檀树能在此安稳生长1700余年，对无为的气候、物种演化等具有十分重要的科学价值。落叶乔木，高达20m。树皮呈长片状剥落。叶卵形或椭圆状卵形，基部三出脉。雌雄同株。小坚果两侧具翅。中国特有单种属植物。青檀的茎皮、枝皮纤维是制造驰名国内外的书画宣纸的优质原料。
　　这是我百度到的关于青檀的资料。
　　我不满足，继续搜寻。
　　关于青檀，还有一个动人的传说。东汉安帝建光元年（121年）东汉造纸家蔡伦死后，他的弟子孔丹在皖南以造纸为业，孔丹很想造出一种世上最好的纸，为师傅画像修谱，以表怀念之情。为此，孔丹寻寻觅觅，但年复一年，难以如愿。一天，孔丹偶然看见一棵古老的青檀树倒在溪边，由于终年日晒水洗，树皮已经腐烂变白，露出一缕缕修长洁净的纤维，孔丹怀着希望取来造纸，经过反复试验，终于造出一种质地绝妙的纸来，这便是后来有名的宣纸。宣纸中有一种名叫“四尺丹”的，就是为了纪念孔丹，一直流传至今。
　　我没有找到孔丹的画像，我很想看看这位宣纸制造者的鼻祖，他应该是一位执着的人吧，是重情重义的人吧，他的双手一定是粗糙又灵巧的吧。也许正是内心里充满对老师的深情高谊，孔丹才一次次锲而不舍地寻找材料、一次次心怀希望地尝试，终于有了美妙的发现，造出了承载中国画和书法艺术的美妙宣纸。
　　自此，东汉，孔丹之后，青檀，为宣纸的制作奉献了多少珍贵的原材料？
　　知道了宣纸与青檀的密切关系，再面对宣纸，便有了一种亲切之感，便有了一种心灵相契的美好。仿佛我面对的是青檀一样的女子，一种美妙的清香，也在我的心底荡漾，荡漾。
　　当然，我还为以前在宣纸上写下的拙劣书迹而羞愧。
　　我与宣纸交谈，仿若也是与青檀交谈。
　　我书写在宣纸上的不仅仅是墨迹，而是我倔强的灵魂在绽放。
　　
七
　　真希望在我的窗前、在我的小院子里能有一棵青檀，一棵恬静而安然的青檀。
　　这样，我就能经常看到她的身影，感受她的气息。
　　这样，我就可以对着她微笑，轻轻地拥抱她、抚摸她。
　　我的这种想法当然是自私的。青檀，她是大山的倔强女儿。
　　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因为，青檀，她已经深深地长在我的心灵里、我的血脉里。
　　
散文, 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