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贝
2020-09-17叙事散文李会和
贝贝贝贝这次没能熬过去,晚上终于走了。下午带它到邻村的兽医站打针,蜷缩在我的怀里,它已经没有气力睁开双眼看我。不吃不喝的十几天,贝贝已经虚弱至极,平日里整洁的白毛蓬乱着,用手稍稍抚摸,便会有大把的毛脱落下来。几天前它就不能正常的站立和行走了
贝贝
贝贝这次没能熬过去,晚上终于走了。
下午带它到邻村的兽医站打针,蜷缩在我的怀里,它已经没有气力睁开双眼看我。不吃不喝的十几天,贝贝已经虚弱至极,平日里整洁的白毛蓬乱着,用手稍稍抚摸,便会有大把的毛脱落下来。几天前它就不能正常的站立和行走了,大多的时间里,它都蜷缩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脑袋耷拉着,下巴颏贴着地面,偶有大点的动静,它的耳朵也不再竖起,只是虚弱地睁开无神的双眼看看便迅速眯起,嘴巴紧闭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即使我上前蹲下轻轻抚摸它,贝贝也只是眯着双眼一动不动。它伏在那里,如果不是松垮的肚腹还在轻微地蠕动,我以为它已经离我而去了。
半月前,在大连读书的儿子放假回家,我去村外的公路上接他,回来时车子刚进胡同,贝贝便从家里箭一般窜了出来,白色的身影绕着车子上蹿下跳,眼睛一直盯着车子,嘴里发出欢快的叫声。儿子下车,贝贝便迅疾扑了上去,一头扎到顺势蹲下的儿子怀里,前爪搭在儿子的肩头,欢快地叫着,脑袋不停地左右摇摆,伸出舌头轻舔儿子的脸颊和手臂。我站在那里,看着儿子和贝贝亲热。这样的情形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原来还在上班时,每次下班回家,贝贝也是这样,听到我的动静,便如此迎接我,如果是被关在家里,还在巷子口,便听到它使劲用爪子扒门的急切声音,门一开,一道白色的影子便扑了上来。放下行李,儿子在院子里与贝贝嬉戏,它白色的身影围着儿子一会儿跑一会儿跳,迅如闪电,一会儿又蹲坐在儿子跟前,摇晃着尾巴,晶亮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紧紧盯着儿子,等儿子上前轻轻拍拍它的脑袋,受到极大的奖赏一般,嗖一下跳起扑向儿子,在儿子的怀里兴奋地扭动。隔了大半年又见到儿子,贝贝兴奋异常,儿子回家了两天,贝贝便与他嬉闹了两天。第三天的下午,午睡起来,我们却没看到贝贝的身影,估计是出去玩了,也就没在意。晚饭时还不见贝贝回来,想想此前它也有很晚才回来的情形,一家人虽有些着急,也没太往心里去。晚饭过后,还不见贝贝的踪影,很晚了,也没听到它的叫声,一家人慌乱起来,出门分头去找,村子很大,又是晚上,附近的巷子和街道都找遍了,白色的狗倒是看到了不少,外形跟贝贝很相似,在远处唤,没有反应,急急地走近了看,却不是贝贝。贝贝平时乖巧,不乱咬,也不乱吃乱动人家的东西,又喜欢洁净,便讨得邻居们的喜欢,听到我们的呼唤,便帮着一起找,却始终没发现那团熟悉的白色身影,夜很深了,也只得作罢。回到家里,把大门虚掩起来,此前贝贝出去玩,回来晚了便使劲用爪子扒门,在外边等着我们去给它开门。躺在床上,一边祷告着贝贝不要出事,不要被车撞,不要被顽皮的孩子打,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却睡不着,母亲甚至在屋地上划着圈圈和竖杠,用很原始的农村卜测丢失东西的法子测定着贝贝的影踪,手指屈屈伸伸,嘴里念念叨叨,很神秘,算完了,母亲站起身子坚定地告诉我们,贝贝能回来。一家人半信半疑,我却相信,不是相信母亲的测算,是心里确信贝贝能回来。贝贝小的时候有过这么一次,也是一晚没回家,那次我对贝贝还能回来已经无望,心里很痛却没别的办法,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听到它扒门的声音,便一咕噜起床去开门,贝贝没有像往常那样快速窜进来扑到我身上,打开门,它歪斜着站在门外,满身是血,低声呜咽着,嘴里也在往外冒血沫,看到我,犯莫大错误似的,低垂着脑袋,夹着尾巴,不敢正眼看我。我试图去抱它进门,它却躲开了,一瘸一拐绕开我蹭进院子躺在角落里不再动弹,几天里也没吃没喝,就那么躺着,想抱着它去看医生,却竭力躲着不让我抱,我以为贝贝就要这样死了,却不曾想几天后它又站了起来,开始在院子里蹒跚地行走,悉悉索索的,身上的血迹被它舔得干干净净,洁白如初,左眼上方的一道口子很深,一直在往外渗血丝,直到现在那里还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弯月般俏皮的眼睛便平添了一份妩媚,那以后,贝贝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去玩,即使出去了,也很快会回家,我却一直没弄清楚它那次是被车撞了还是被人打了。想着这些,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母亲叫我,激灵着起来,外边天光大亮,母亲还在外边叫,我心里有了欣喜,知道一定是贝贝回来了,便和儿子跑到院子里。
贝贝站在院子里,身上没有伤,也没有血迹,身子却一直在抖,低垂着脑袋,没有看我们。蹲在它跟前,用手去轻摸它的脊背,身子晃了晃,没有别的反应,它的脑袋还是低垂着,没有欢叫,也没有一丝亲热的动作,呆呆地,一点精神也没有,呆站了一会儿,便夹着尾巴垂着头到水盆那里喝了几口水,摇晃着走到柿子树下,趴在那里不再动弹。我们只庆幸贝贝回来了,看到它身上也没有伤,以为那没精打采的样子,一定是在外边受了惊吓,像受伤那次一样,过几天也就好了。接下来的几天,贝贝一直不吃不喝,懒懒地趴在院子的角落里,站起来走几步也是摇摇晃晃,脚步虚弱得很,连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也听不到。平日里有生人路过门前,它总是站在大门前狂吠,声音高亢激烈,有时候甚至讨厌它这样激烈的反应和震耳的叫声,而这一次,门前有再大的动静,它也只是耳朵稍微扎楞一下,眼都懒得睁开,嘴巴紧阖着,发不出一丝丝的声响。母亲精心调理着食物端到贝贝的鼻子底下,它只是稍微睁开眼睛看看,鼻子都不耸动一下,有时甚至会扭动脑袋躲开,仿佛面对的是毒药。贝贝一个月里总有几天是这样的,不吃不喝,无精打采,过几天却活蹦乱跳狼吞虎咽,很有规律。它的这次不吃不喝,起初一家人一直以为是它发生在这个月里的一次习惯性的病症,母亲还是照例一日多次给它调理食品,甚至把生鸡蛋打到碗里端给它,贝贝动都不会动一下,甚至懒得睁眼看,依然没有好起来的迹象。一两天下来,贝贝已瘦得脱了形,皮毛松松垮垮地附着在如柴的身躯上,灵动俏皮的黑漆漆的眼珠没有了,眼白上满是血丝,小巧的鼻头上沾满褐黄色的污垢,偶尔起来走走都摇摇晃晃,有时候站立都困难,要费好大的劲。即使这样,贝贝依然不肯随地大小便,有好几次,它蹒跚着来到西墙跟的小菜园子前,虚弱地站在那里,盯着矮矮的花墙发呆。贝贝没病之前,只要在家里,这个小小的菜园子一直是它大小便的去处,内急了,便一道白光一般蹿过花墙到园子里解决,之后又是一道白光蹿出来继续顽皮。它站在矮花墙跟前,大概是没有体力再跳过花墙,便试探着从花墙的缝隙往小菜园里钻,平日里,贝贝身躯娇小敏捷却是胖嘟嘟的,根本无法穿过花墙上狭仄的缝隙,而如今,居然就可以从那些缝隙钻了进去。钻进小菜园的贝贝显然耗费了太多的体力,以至于趴在那里好长时间都无法再站立起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却没有大小便可排,七八天没有吃喝,腹内再无他物,哪里还有大小便呢?颤抖着站起,再颤抖着趴下,几番下来,贝贝虚弱地趴在那里开始干呕,嘴角是一片白沫,已没有东西供它干呕以排解内腑的痛苦与难受了。躲在一旁,我静静地注视着贝贝做的这一切,泪水止不住地流,却没有去阻止它帮助它,我想,如果中途我涉入进去,或许会让视洁净为生命的贝贝感到难堪的。干呕后的贝贝再无力从花墙的缝隙中钻出小菜园,只有这时,我才噙着泪水唤着它的名字把它抱出来,它蜷缩在我的怀里寂然无声,瘦弱的身躯抖动着,眼睛都未曾睁开。
给专门养狗的朋友电话咨询贝贝的情况,他告诉我许多狗都曾有过这样的症状,身体内一定有炎症,只要还能喝水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听了朋友的话略略有些心安,贝贝七八天没吃东西,但早晚还能挣扎着到水盆跟前用舌头舔吮几口水。按朋友的推荐,到村卫生室购买了注射器和利巴韦林注射液,儿子怕贝贝因注射疼痛挣扎,按住它的脑袋,我将药液给它注射了进去,而注射的过程中,贝贝一直安安静静地卧在地上,针头进出,它一丝反应都没有,我的泪又下来了,它这是连疼痛都感知不到了。一天注射了三次,到了晚上,贝贝依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虚弱的似乎更加厉害,儿子把它抱到走廊下,一个晚上进进出出七八趟看它,它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天亮,还是那个姿势寂然无声地趴着。
乡村没有宠物医院,一家兽医站还在邻村,和儿子、母亲抱着贝贝到邻村去看,兽医告诉我们,它是病毒性感染,如果是年龄小的狗,注射抗病毒药液或许能扛过去,而贝贝年龄大了,全身的器官老化,抗感染能力衰退的厉害,这次恐怕很难扛过去。母亲和儿子看着蜷缩在怀里的贝贝,眼里含着泪一直念叨:怎么会这样呢,它才八岁啊,怎么会这样呢?其实我们早就知道,狗的寿命一般是8—12岁,过年的时候我们还议论贝贝已经八岁了,是老狗了,却不曾想,这个寿命的底限这么快就轮到了贝贝身上。儿子和母亲央求医生给贝贝注射抗病毒药液,医生很麻利地给它注射了药液,那药液的名字叫“贝贝健”,我看了名字,心里有了些侥幸,“贝贝健”,这不是要我们的贝贝健康起来的药吗?注射完药液,医生告诉我们,到晚上注意贝贝的情形,如果有好转,第二天再回来继续注射,或许有奇迹,如果没有好转,就没有注射的必要了。
而下午,儿子就得返回他母亲那里,再从那里启程回大连,他的假期快结束了,得提前返校。临走,儿子蹲在贝贝跟前久久不愿意起来,他抚摸着它的头和皮包骨头的身子,眼泪流了下来,一边摸一边念叨:贝贝,快好起来,快好起来。儿子站起身来要走的时候,贝贝的双眼睁开了,无神地盯着儿子,却无法动弹。前几次假期儿子回家,贝贝都是欢天喜地地蹦跳着到大门外迎接他,走的时候,贝贝都是摇着尾巴跟在后面恋恋不舍地送他,而这次,贝贝欢蹦着把儿子迎进门,却再没有力气站起来送别他了。在公路上等车,儿子一次次叮嘱我和母亲,一定要治好贝贝,不管晚上情形有没有好转,明天都要去给它注射,我们含泪答应了儿子。车来了,儿子还不太健壮的身形随着车子的疾驰而去消失了,一家人还没回转,儿子就在车上给我发来信息:一定要治好贝贝!
到了晚上,儿子几次电话过来询问,贝贝的情形却没有好转。第二天的上午,我们又去了兽医站给它注射了“贝贝健”,医生看了看贝贝的情形,告诉我们下午就不要再过来注射了,意思很明了,贝贝已经没救了。听了医生的话,一家人心如刀绞,却没有死心,下午还是抱着贝贝去了,注射了药液,回来时,贝贝在怀里悄无声息,鼻息虚弱得几乎让人感受不到。晚饭时一家人都没吃几口,看着趴在柿子树下的贝贝不停叹息,母亲的眼泪一直在流。到了晚上,贝贝挣扎着站了起来,在院子里摇摇晃晃转了几圈,到了大门前,看到大门关了,便站在那里,我打开大门,它摇晃着身子蹭到胡同里,左右看了好一会儿。低着头回到院子,它又摇摇晃晃地进到厨房里站了一会儿,鼻子耸动着,似乎在嗅闻母亲平时做菜时的香味,我看了心里一喜,赶快把鸡蛋打碎到碗里递到它的嘴巴下面,贝贝却看都没看便颤巍巍地扭头离开了。在院子里,贝贝站了一会儿,蹒跚着走到走廊上,又站下,脑袋虚弱地转动着,无神的环顾着走廊下的一切,看完了,它低垂着脑袋进了房间,在客厅里站下四处打量,又扭头进到了我的卧室,钻进了床底下,趴了下来。三年前刚把贝贝带到老家时,它对周围环境和人不熟,一心想着往房间里钻,进了房间就钻到床底下,赶都赶不走,有几次我甚至斗气用拖把捅它,它在床底下嗷嗷直叫,惹得母亲骂我。来家时间久了,贝贝就很少再到房间里来了,逢年过节,外边鞭炮炸响,它害怕,极力想进到房间躲藏,又怕我生气,只是紧张地站在走廊门口盯着房间里看,看到我站在那里,贝贝的双眼便紧盯着我看,满是祈求的眼神,看我没有允许它进屋的意思,它只有跑到厨房里躲起来,厨房里过节的鱼啊肉啊满地都是,它却未曾动过一下。贝贝只是在床底下待了一小会儿,便又晃荡着到柿子树下趴着,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我不情愿地想,这大概是它在向家里的一切告别,贝贝就要离开我了。我拿了矮凳坐在贝贝的眼前,母亲也陪着我坐在那里。很快,贝贝的呼吸弱了下来,我抚摸着它,把它抱在怀里,它的眼睛还是紧闭着,一直没睁开过,渐渐地,我感觉不到它的呼吸了,母亲和我的手在贝贝的身上游走,它再也感受不到了,贝贝走了。不是说有“回光返照”吗?贝贝怎么没有呢,它怎么就没再睁眼看看我呢?不是说“禽之将死其鸣也哀”吗?贝贝怎么从病到死也没再叫一声呢?贝贝欢叫着蹦跳着陪伴了我八年,怎么走的时候就这样无声无息了呢?母亲和我一下子哭出声来,心痛得不行。
贝贝喜欢干净,我端来脸盆,含着泪细细地把贝贝还算干净的身子擦拭了一遍,把它眼角和鼻端的污垢清除干净,母亲找出一块干净绵软的棉布把贝贝瘦弱的身躯细细地包裹起来,放在一张凳子上,等天亮了出去埋葬。母亲和我坐在那里,静静地守着贝贝,很长时间都在流泪,没有说话,直到夜很深了,才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打开手机,那上面有贝贝的很多照片和一段段视频,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流泪,睡着了,昏昏沉沉的,恍惚间听得满院子都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落叶般轻轻摇曳,仿佛是贝贝尾巴一样跟在我的身后,小碎步亦步亦趋。
那年冬天,雪下得频繁,天也出奇的冷,一天下班回家,顺便到附近的商店买东西,脚下的路满是结冰,小心翼翼地走,也会时而踉跄一下。在被冰雪覆盖的绿化带里,我看到了它,圆嘟嘟的小身子被雪覆盖着,在一棵冬青下面瑟瑟发抖,看到我从那里经过,一双晶亮的眼睛紧盯着我,虚弱地呜咽着。我心里一直对狗有一种畏惧感,小时候被狗咬过,脚面被狗牙对穿,溃烂了好长时间,也疼了很长时间,看到那么小的它瑟缩在那里,心里不忍,却也没打算抱它回家,脚下顿了顿,准备离开。在我扭头之时,它居然从冬青下面爬了出来,蠕动着朝我走来,嘴里是一声声呜呜的低鸣,听来顿觉怜惜。旁边的行人跟我说:小家伙只跟着你走,是跟你有缘,抱走它吧,不然会在这里冻死的。我蹲下身子,拂净它身上的雪,是一只小白狗,圆嘟嘟的,站在那里瑟瑟地抖,眼睛鼻子乖巧的让人怜,便把它抱回了家。那时儿子读初二,住校,周末回家只一天,便跟它混得厮熟,看它毛发雪白,就给它起名叫“贝贝”。
贝贝一天天长大,身形却也只有一尺来长,人家说就是这样的犬种,长不大,我却正喜欢它的小巧,大狗,威风是威风了,我却是不喜欢那样的霸道。大一点的贝贝也愈加的漂亮,雪白的毛,弯月形的眼睛,漆亮的眼珠,微翘小巧的鼻子,下嘴唇比上嘴唇长,怎么看都像是在微笑,鼻梁上有三道浅浅的纹路,显得愈加俏皮。我从没有给贝贝洗过澡,它的皮毛却始终雪白透亮,它一直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稍大一点,贝贝也经常出去闲逛,甚至会跑到很远的地方,每次都是在我们快吃饭的时候就赶了回来,远远地蹲坐那里,眼睛盯着我们手里的饭菜,尾巴乱摇。在外边,它从来不吃路边的东西,即使是别人丢弃的还有肉的骨头,它都不会停下脚步嗅闻一下,这让我很放心,至少它不会误食死耗子等有毒的东西伤害了自己。不吃剩饭似乎是贝贝的怪癖,每次给它的食物,一次吃不完,下次便再也不动一下,每次回老家探亲,因时间短,来回匆匆,就不带上它,提前给它准备两天的食物,回来时却发现那些食物只是少了一小部分,大部分放在那里,贝贝都没动过,其实它已饿得厉害,刚给它调理好食物,就急不可待地吞咽。有一次,怕贝贝饿着,就把大门钥匙交给邻居,嘱咐他们给喂养一两天,回来后邻居告诉我们,他们给准备的火腿肠啊骨头啊之类的东西,贝贝动都不动,趴在院子里门也不出,饭也不吃,只是到水盆里喝几口水。
贝贝越大,对我的依赖性越强,只要我在家,在院子里或出去,它都跟在我后面缠着我寸步不离,我站下,它便蹲下,眼睛瞅着我,很专注,我走在前面,后面总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不用看,就知道我的后面跟着一只小尾巴。而我上班的时候,它将我送到大门外,下班的时候,还没进家属大院,它似乎就感觉到我回来了,门没锁,就一溜小跑欢蹦着到大门那里迎接我,门锁着,老远就能听到它着急的扒门声。甚至上厕所,贝贝都跟在我的后面,我蹲坑,它就蹲坐在那里摇着尾巴看着我,赶都赶不走,都说“狗改不了吃屎”,我却从来没看到贝贝吃过,我蹲完坑,贝贝想往粪坑边靠,呵斥一声,就跟在我的后面乖乖地跑开。那段时间,跟前妻的矛盾越来越深,工作上也很不顺,心情很糟,晚饭后喜欢独自一人到附近的操场上溜达,贝贝就跟在我后面,在操场上和我一起转圈,一圈一圈地转,有时在我后面跟着,有时又跑到我前面扭头等着我,脚步细碎,却一直不曾离开我独自跑开。几圈下来,我坐在篮球架下沮丧叹气,贝贝似乎能看出我心情的糟糕,不敢造次地向我身上扑,不敢过分地跟我亲热,就那么悄悄地趴在我面前,昂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看到我暗自流泪,它似乎就有感应,嘴里呜呜低鸣,还会歪着头撕扯旁边的青草咀嚼,看到它的那个样子,我的心里就会轻松一些,向它伸手,便快捷地扑倒我身上跟我嬉闹,站起身来,招呼一声“回家”,贝贝在夜色里箭一般蹿出去,等我走出操场,它早在大院门前等着我了。很长的时间里,或者说是那段最让我难堪的时间里,贝贝成为我最忠实的朋友,不能互通言语,我却坚信,它真的能理解我的心境,知道我的痛苦与无奈。终于,我厌倦了在外漂泊的脚步,也无力扭转与前妻的矛盾,在儿子的建议下,我选择了逃避,我只想逃回自己的故乡,把身上疲惫的行囊甩下来,我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我知道,在那个环境里,我一定会慢慢死去,首当其冲的,是我的灵魂,那时,贝贝已陪伴了我五年,五年的时光,让我感到它与我无法分割。真的很疲惫,我疲惫的不想去纠缠财产的分割,不想去追溯过往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有些麻木地背起自己所有的书籍踏上了回家的路。贝贝似乎知道要与我分离,哀鸣着用嘴巴刁住我的裤脚,久久不愿意松口,还好,前妻让我把贝贝一起带走,在那一刻,我是感激我的前妻的,甚至,这样的感激掩盖了我对她所有的不满,直到今天,我对儿子说我从来不恨他的妈妈,这是否是因贝贝的原因,或许是,也或许不是。此前,每次回家探亲,时间稍长的时候,要捎带贝贝回来,要它上车,很费力气,捉迷藏一般躲着,它怕上车,可这次,我只是唤了一声,它便乖巧地凑上前。任我将它抱上车。
回到故乡,贝贝很快便熟悉了这里的一切,母亲几次含泪对我说:你在那里呆了二十几年,却只带回了它。我嘴上不去分辨,但由衷地高兴,也有些感伤,二十几年的漂泊,脚步停下,却是满身伤痕。其实,母亲说的是事实,也对,也不对,贝贝是我所带回家乡的唯一的寄托,而同时,我带回了自己的灵魂,还有儿子对我永远的爱。母亲因此便愈加地对贝贝偏爱,每个月它不吃不喝的时间里,甚至要专门包饺子,她老人家牙齿已脱落,自己吃东西都困难,却还要嚼烂了饺子喂给贝贝吃,我曾经开玩笑地跟母亲说,是她把贝贝惯坏了,母亲听了,只是笑笑,眼里却是泪水,我知道,老人家在乎的不是一只狗,是我在外边二十几年的时光和一颗受伤的心。
早上,天有些阴沉,有蒙蒙的雨星儿洒落下来,抱着贝贝,我来到弥河边上。回到家乡后,我无数次到这里散步,贝贝也就无数次跟我到这里。弥河,曾是我漂泊路上无数次回眸的地方,一条我记忆里梦牵魂绕的河流,也是我疲惫后最向往的地方。到河边散步的次数多了,贝贝似乎摸准了我的去向,只要出门,它必然箭一般向河边窜去,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张望我,而每次到河边,它总是兴奋异常,在河边的芦苇丛中进进出出,在柳树林里蹦蹦跳跳,比在那个操场还要欢势许多,比在老家的院子里还要高兴许多,昨晚看着手机里贝贝的照片和视频我就在想,贝贝一定喜欢这个河边,清净幽静,我喜欢的地方,它没有理由不喜欢的。
埋完贝贝,我感觉虚脱了,坐在那里,泪水不住地流下来,头顶上荣乌高速高架桥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似乎变得那么虚无飘渺,眼前,只有一缕花白的河水,水面上,有几只水鸟被高架桥上的鸣笛惊起,迅疾地掠过水面,向远处飞去,一道道白色的闪电一般。
给儿子发了一条信息:贝贝走了,陪伴我八年的它离我而去,心里好痛。很快,我收到儿子的信息:所有爱我们和我们爱的生命都会离去,不要再难过了,我们加油,爱我们身边能爱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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