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南河堰（之五）

我童年的南河堰（之五）

我曾如羔羊一般，跟在母亲身后，在南河堰来来往往蚂蚁一般的人群里穿行。偶尔我也会被那些挑在人们肩上的箢子拌一个趔趄，或被那些铁锨或锄头碰一下，我已习惯了这些。我在那些人群里，看到的是一张乐呵呵的面孔，他们口中说着粗话，或放下手中的工具打闹一阵。这时我通常会被母亲安置在南河堰的堤埂上，看那些白云涌动，或苍狗驼着白云奔跑。或将目光放得更远一些，我看到了十亩长坡的南河堤上的半山腰上，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的映衬下，无数的彩蝶在翩翩起舞。

这时我会想起彩儿姐。

我跟母亲刚刚踏进这个村庄时，彩儿姐第一个迎出村来。她扎着那时正时兴的羊角辫，花格子上衣，黑色的平绒布鞋，跟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骑着自行车，兴冲冲地去镇上赶集。或是她看见父亲站在村口跟我们打招呼，还有许多的人都站在村口迎接的模样，彩儿姐停下身来，上下打量着我与母亲，然后咧嘴笑了，她的笑很好看，我至今记得那漾在唇边圆圆的酒窝。

无数次我痴痴地对着南河堰，和冲下堰漏旋转的水窝，总会想起彩儿。我不知道她所在的那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是否她会如我思念她一般地思念我。我在她去世的那阵子，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她的一颦一笑，还有她无数次回头的张望。我想起那时我曾轻轻叩响她的门环，无限怯意地看她惊讶的神情。我递给她手里拿着的信笺，这个信笺于我有种负罪感。许多年来，我都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不帮着传递这样的信件，结果会是什么样子呢？我的回答是模糊的，就像我当初不知道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一般，更像那时对于爱情、对于人生是一片空白一般。

我记得为彩儿姐送葬的那天，有两个人哭得死去活来。一个是彩儿娘，被我们叫程姆的半头白发的老人。她一生就这么一个女儿，据说是在南堰角捡回家的弃儿。另一个就是那个虎头虎脑当初跟彩儿一起的小伙子，那个被我们喊狗儿哥的男子。他原本是个孤儿，很被程姆看好，本意是想招他做上门女婿的。我不止一次地被他抱坐在他的自行车前杠上去镇里，车的后座架上坐着彩儿姐，他们有说有笑，很是甜蜜。程姆甚至为他们看好了日期，那年的秋季就要为他们完婚了。

那年的夏天，村里来了一个技术员，跟彩儿姐分在一个育种组。他们在南河堰的下游拿着测量的尺子比划着，时而弯下腰来，扎下用朱红的油漆写下的牌子，那上面记录着播下的良种品号。他们时而冲着天空看看风向，说着当时我不懂的行话，时而赶一赶或深或浅的秧田积水，拿出一个记事薄，一副责任心极强的样子。放工的时候，彩儿姐一样如放飞的蝴蝶，与狗儿哥出双入对，有时也会招呼一声那个技术员，拿起鸟枪射击白杨树丛里的麻雀。我就是在那时品尝到麻雀肉的香味，并第一次抿了一口他们递过的烈酒。

技术员通常就坐在我常坐的南河堰提埂上，看那些不住劳作的蚂蚁一般的人群。自他第一次让我为彩儿姐送信那天起，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不离彩儿姐，而彩儿姐仿佛也对他含情脉脉的样子，他们的恋情，忽然在那个炎阳似火的夏季，熊熊燃烧。

我从彩儿姐的目光里，感受到了压抑不住的忧伤。只可惜我那时年少，根本不知愁滋味。我总是无声地守护着一泓南河堰的水，看它们波澜不惊的样子，看那徐徐的风将它们平静的水面吹皱，看着看着，我就看见彩儿姐的脸，她的小酒窝依然，只是她原本光滑的脸上，就忽然皱了起来，她满脸的憔悴，满眼流露着说不出的哀愁。

彩儿姐的尸身被从南河堰捞起的时候，一同捞出的还有那个技术员。只是那个技术员尚有一丝气息，他被人掐着人中，并控出了喝进他肚子里的南河堰的水。然而彩儿姐却静静地去了，她的呼吸随着南河堰的无声，就此永远停驻在我的心忆，一并凝固。

我不知道彩儿姐走进南河堰的那刻，是否也跟我当初走进南河堰怀抱那般地从容。我那时无怨无悔，只是怀着对南河堰的无限亲近与美好，就向毫无顾虑地奔向母亲温暖的怀抱一般，想要将自己的肉身交与南河堰。但彩儿姐呢，她那阵子因了移情别恋，曾一度哭哭啼啼，其实没人逼迫她的，只是怀着对于爱情的迷茫与天真，将她大好的青春与生命通通交与了南河堰，只不过她却落了个形单影只，那个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技术员，在醒来的次日就离开了这个村庄，甚至没来及再看彩儿一眼，更提不上去为她送葬。

我听风南河堰的风在呼呼地吹着，清明节的纸钱如黑色的蝴蝶一般，不住在空中翻飞。

我望着那个埋葬着彩儿姐的南河堰半坡堤上，金黄的油菜花散发着金子一样的黄，而那曾经凄凄哀哀的吴侬软语，在不知谁的半导体收音机里时断时续，我费尽心力，却怎么也听不清楚那些咿咿呀呀唱词里，都在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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