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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漂浮的马头墙

2021-12-27抒情散文陈元武
漂浮的马头墙 □陈元武当阳光炽盛的时候,小巷里仿佛一下子灌进了清澈的水,空气就是那种水,流动的、透明而且清凉无比。更多时候,小巷里幽暗得像通往黄昏的隧道。小巷两旁夹着高高的马头墙,墙上斑驳着芜杂的小草和苔藓。一边的房屋还向小巷上方伸出半……
   漂浮的马头墙 □陈元武   当阳光炽盛的时候,小巷里仿佛一下子灌进了清澈的水,空气就是那种水,流动的、透明而且清凉无比。更多时候,小巷里幽暗得像通往黄昏的隧道。小巷两旁夹着高高的马头墙,墙上斑驳着芜杂的小草和苔藓。一边的房屋还向小巷上方伸出半截骑墙来,正好遮住一半的天空,那狭长的天空被扭曲得像一条明蓝色的丝带,而墙头高低起伏着,仿佛欲踊跃而走的龙蛇。当阳光未照进小巷的时候,我曾经感觉那堵长墙是活动的,是一匹怪兽,或者说是一尾长长的鳗,乌黑色的身体,曼妙地扭动着,在忽明若暗之间漂浮着,随时要脱尘而去。马头墙一直延续着一条村庄的秘密,而我那时候竟天天在这条小巷里而毫无所知。我知道那个叫三婶的女人是我们的本家,而她对门的那个神秘老妇让我感觉像个幽灵似的可怕,她的头发全白,脸上的皮肤也是,白得碜人的那种,我知道,那是因为缺少光照的缘故,可是,她的五官长得很美,她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绝色美人,现在还残留着属于美人特有的某些外表:比如她的脖子修长,像古典仕女画中的那样,她的脸很经典,五官端庄而且有着某种高贵的气质。她穿着一条南洋绸做的裤子,麻栗色,衣服是素白色的,带着点蓝色小花,她还经常在肩头披着一条镂空勾花白肩巾。三婶说,她是个国民党的太太,她的男人跑去台湾了,把她扔在家里。三婶的说法没有经过考证,我相信三婶的话,因为她是我的本家婶,我三叔是个修锁匠,沉默寡言,他只是专注于他的手艺活。三婶是个话匣子,两个人的性格完全不同。三叔小时吃过那个白发老妇人的奶,这是三叔自己说的,三婶半信半疑,因为她不相信,一个国民党的太太会给一个普通的穷人家的孩子喂奶。她瞪大了眼睛,半天盯牢了三叔,三叔脸色依然如故。许多时候,很难解释这类的事情。那个白发老妇人,我不知道名字,她只生过一个女儿,去了南京读书,就再没有回来过。而她或许特别喜欢男孩子,三叔就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子,我奶奶那时候应该严重缺奶,要不,这类事情似乎不会发生。可是,三叔一口咬定,他的确吃过那老妇人的奶,我相信三叔的话,因为三叔长得比我父亲白而且俊秀,他们看上去压根就不像是亲哥俩。三叔的脸白生得像女人,而三婶的脸却黑过三叔。听说过,吃别人的奶,就会长得像那个人,按照这个说法,三叔的话就值得相信。   我奶奶没有和我说过有关三叔吃过那老妇人的奶的事情,奶奶严肃的脸色让我生怖,她似乎也不喜欢三叔,是否因为她没有奶过三叔?那条巷弄长得像个谜,幽暗的尽头是一条岔道,和两条小巷形成“Y”字。老妇人家还有一个男人和女人,那是她的养子和养子媳妇,那养子是苦瓜脸,和老妇的脸形成很大的差距,她的脸富态而安娴,高贵而宁静,而她的养子,却是另一番情形。阳光有时候很早就照进了巷弄,巷弄的道是一些杂乱的碎石铺就的,潮气滋润着小巷的碎石道,一块块光滑的石头涂了一层油似的滑溜,走道的时候,就要特别小心,一不留神就会趔趄甚至摔倒。我喜欢小巷里的凉浸浸的风,夏天的正午,外头是火烧火燎的情形,而在小巷里,四周的空气仿佛水一样浸沐着我光裸的身体,那风从我的皮肤上滑过去,像柔柔的绸缎一样。天空的一半是幽蓝色的,另一半是黑暗的骑楼的底面。被单在骑楼的抚栏上泼喇喇地随风飘摆。阳光从墙头一绺绺地洒落,金色的光芒穿过幽暗的巷陌,那些空气中仿佛有许多细小的鱼在游动,那是丝丝的烟缕,从老妇家的门里飘出。那烟里似乎有着淡淡的香水味,我知道那老妇人的衣服上总是有一种迷人的香气。这种香气并不是我知道的“上海牌”花露水的味道,那种香气竟像具有某种诱惑或魔力。阳光一点点地被风所溶解,随着飘忽不定的烟缕四下飞散。其实,我知道,那只是烟缕在飘散,阳光在风中踪迹全无,只有在湿滑的地上,在那些碎石上闪烁、反射。三叔从来没有去过近在咫尺的对门,三婶似乎也冷眼相对那个老妇人,父亲是大队的干部,奶奶说,咱们不能和国民党的太太攀上瓜葛,要知道,咱们家三代都是贫农,而她却是个反动分子的家属。奶奶为什么这么绝情?我一时无从知晓,父亲也喝斥过我,禁止我去那个老妇人家玩。国民党—-官太太---反动分子……我纳闷不解,不知所措,她不会是父亲说的那样可怕的坏人吧,至少,她的脸是那种友善、无助而慈祥的,那个国民党男人不是已经走了许多年了,和她的关系应该说是根本断绝了,怎么还要让她背着如此恶名呢?我从心里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于是,背着父亲和奶奶,我偷偷去了她的家。那是我唯一一次走进她的家,那屋里的摆设让我惊讶不已,屋里幽暗,在昼如昏。在她家的二楼,一个木板墙隔着的小屋里,我看到了几幅画,已经落满了尘埃,可是,那画面的情形依然让我惊讶不已,那种画和我熟悉的《毛主席去安源》是相似的,画在厚厚的布框里,可是,没有毛主席,只有一些花和草,那些花我从未见过。在她的卧室里,还有一台留声机(我邻居老范家也有一台,天天放样板戏,故认识),一个妆奁和一面椭圆形的墙镜,她的屋可能只让我进去过,老妇人目光慈祥地打量着我,镜子里的我白白胖胖的,虎头虎脑。她的梳妆台是那种兽形腿的方桌,眠床上缀着缨络,蚊帐是圆形的,我惊讶的地方还不止这些,她有一只玫瑰色的玻璃瓶,里头装着什么?现在想起来应该是香水之类的东西。老妇人的身上明显飘着一种香气,这就是那个三叔吃过奶的,现在让我们全家避之不及的“黑五类”?我开始怀疑我奶奶我父亲和三婶的话的真实性。老妇人的确是个和所有的村妇不同的女人,她应该是属于旧时代的那种贵族,而不幸的是,如今,她被时代的光芒所淹没,她只能躲在幽暗的屋里,像蚕一样钻进茧子里,逃避阳光的光芒。她的记忆里应该不乏绮丽和荼靡的繁华,而一切都随风飘逝了,所有那个时代的事物都灰飞烟灭了,她成为一个孑遗,像一根白色蜡烛,落于尘埃,蒙尘、风干、委顿。然而,她活下来了,她没有委顿,她的风采依旧,这招来了丑妇们的嫉恨,她被恶毒的语言所淹没、侵蚀……   我总是想亲自爬上那堵起伏的马头墙,看看小巷外的天空。这样的想法十分朴实,我从老妇朦胧的窗玻璃看到了外边的一隅,太阳照过马头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光了。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老妇同意了,我小心翼翼地推开半边的窗扉。窗外是尘埃和蛛丝凌乱的墙头,褐色的苔藓被太阳烤干,像脱皮的皮肤一样,一块块地往外翻卷,墙头长着衰微的野草,一棵瓦松顽强地开出一串桔红色的花序。墙头的白垩已经剥落,马头墙风烛残年的模样似乎刺激了她的神经。她背过身去,低低地唱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唱片上的歌曲片断。她封闭了自己,这应该是个正确的选择,透过朦胧的玻璃窗,她能够想像的东西很多很多,可是,如今,我推开了那扇窗,她想像中的一切在瞬间粉碎了,像一缕烟一样消逝。这应该是很残忍的事情,我无意之间捅破了她一个经年的梦境,她竟同意我这样打开那扇窗,事实上,在她同意让我进卧室的那一刻,她已经向我敞开了她封闭经年的所有秘密。我是一个不更事体的小孩,一个让她喜欢的小男孩,她有理由对我敞开一切秘密。那堵墙竟是那样衰败不堪,这和我从小巷里仰头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它的伤疤竟很好地隐藏在我视线的背后。同时,我也看到了一个我所陌生的老妇人的真实的一面。我不敢对家人坦露这件事情,我从那时起学会了有所缄默。我也从此对那个老妇人有了许多同情和友善,我相信三叔真的吃过她的奶,三叔的缄默里包涵了许多难言的东西,三叔是别人的,我怀疑过,他应该是老妇人的亲儿子吧。我父亲和三叔的关系从来就没有真正好过,而父亲对三婶却是敬重如亲人。奶奶排斥三叔,可是,为什么三叔分到了临近小巷的那一半老屋呢?那边的屋子我认为要比分给我父亲的好许多,有骑楼,有墨绿色的瓷栏杆。父亲和三叔形同陌路,奶奶和三婶的关系也十分微妙,说不出好或者坏。三婶却是明显的陈姓家的主要人物,“那个老妖婆真是命长啊!”我听不出是感叹还是嫉妒,兼或还有一些不满。我沉默,不理睬他们,以示抗议。   三叔的卧室正对着老妇的卧室,三叔整天洞开着窗户,对面的窗户朦胧暗淡,布满灰尘。马头墙在眼前蛇一样腾挪而去,青色的墙砖上青苔郁郁,湿气让这些青苔看上去十分的精神可爱。三叔郁郁寡欢,阳光一次次地从他的窗前跳过墙去,他期待着对面那扇窗的打开,三婶曾经在窗前骂过那个老妇人,结果吃了三叔一个耳光,她委曲地呜呜一路哭着找奶奶去了。我没有告诉三叔我曾经去过老妇的卧室,并且打开过那扇尘封的窗扉。 福州市塔头桂香街桂梅小区1幢403室,35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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