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三记

酷暑三记
□ 昨日时光 一、去党校蹭凉

黄昏时分，坐进党校十二楼的多功能厅里，透过玻璃幕墙，能清楚地看见南北两侧蓝幽幽的高低起伏的山峦，又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山里人。

那时候，我和妻子刚坐下，等待晚上七点整她们公司举办的一场演讲比赛。租了党校的多功能厅，这已经是第二场了，主题是“爱岗敬业，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之所以决定跟她来，是因为时近大暑，天气酷热难耐，在家里看电视开空调费电，我又不想冒着酷暑一个人去学校操场走路——灼热的暑气会把我烤成肉串！周围尽是妻子的同事，见我来了都跟我打招呼，有人还给我递瓶装水。水是商场发的。开始我们坐在没放水的最后一排，旁边有大空调，后来被商场领导赶到第三排去坐，那里不但有水喝，而且空调冷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党校的多功能厅很大，能容纳三四百人的样子，和隔壁的我们学校的多功能厅大小差不多，但会场秩序比我们学校开教工例会时好得多。演讲比赛开始前还有人说话，但台上领导说了“不许讲话，我们要互相尊重嘛”以后，会场马上安静下来了。演讲一开始，下面三百多个员工都端坐着听，不时热烈鼓掌，没有一个人说闲话，干闲事，也几乎没有听见谁的手机响。这让我感到很震惊！我佩服这些员工的素质，更佩服公司严格的管理，能把一个三四百人的团队带成这个样子，真是了不起。要是我们学校也来这里搞一场活动，那不吵死人才怪。

我们学校的多功能厅就是个麻雀窝！校长在上面说，老师在下面嚼，而且声音死大。好几次，校长停下来，用几乎是哀求的口气说：“你们不要讲了嘛！”下面稍微安静一会，然后又开始吵。校长苦口婆心地说：“你们上课的时候，学生在下面不停地吵，你们做何感想？”下面居然有人说二话：“球的个感想，老子继续讲！”我忍不住转过身，朝那烂人瞟了一眼。哪像个人民教师，比痞子还要坏！有几次，校长用手指着下面肆无忌惮聊天的几个人，怒斥道：“你们几个一直在说，一直在说！”那时候，我特别同情我们的校长，特别看不起我们队伍中的人渣，他们连下岗女工的见识都没有，整天就知道说闲话发牢骚。

参加演讲比赛的大多是女工，她们一律穿着白短袖蓝长裤黑布鞋的工装，一律照稿子念。有的不会写，就去百度，结果好几篇稿子是一样的。奇葩的是她们很多人说的是“汉普”，她们把“努力”念成“篓力”，把“梦想”念成“闷想”，把“明天”念成“门天”……然而下面的人并不嘲笑。有个别的嗓门大，表现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念到动情处居然眼泪花花，下面赶快报以热烈的掌声。更奇葩的是很多女工之后，忽然上来一小伙子，是空调安装工，大家眼前一亮，待他说“我给演讲比赛增添点阳气”后，下面爆发出一阵哄笑。小伙子理了短发，穿一身蓝色短袖的工装，显得干练而朴素。小伙子开始演讲了：“有个大姐说‘顾客虐我千百遍，我待顾客如初恋’，而我想说，‘我没听见你不停嘴地朝我吼，我只看见你手里那两张毛爷爷在向我招手’，哈哈哈……”演讲比赛到这里掀起一个小高潮，掌声夹杂着欢笑，风暴一样席卷而来，一起席卷而来的还有大厅里四个空调大柜机里吹出来的凉爽的风。明天就是大暑，气候到了一年里最热的时刻，盆地里到处是滚烫的空气，而这场别开生面的演讲比赛却使人如坐春风。

在这些普通劳动者的身上，我发现了很多闪光点。“爱岗敬业”“顾客就是上帝”对他们来说不再是一句句空洞的口号，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行动，因为他们曾经下岗过，失业过，是公司给了他们再次就业的平台，他们因此有了一份收入，分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我身边坐的那个人就是很现实的例子，要是没有她的这份收入，我的负担会更重。想到这些，我对妻子，以及对接纳她的公司满怀了感激之情。因为这份工作是临时的，他们随时会被解雇，所以公司领导经常这样威胁他们：“不爱岗，就下岗；不敬业，就失业。”反观我们学校，一所省级标准化高中，近四百号人吃财政，尸位素餐，干好干坏一个样，校长没权利开除其中任何一个，所以有人敢在会场上放肆地说闲话干闲事。那次演讲比赛有24位选手参加，从晚上七点开始，直到十点才结束，整整进行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要在我们学校搞这样的活动，人早就走光了，我们连半小时的耐心都没有。

怕儿子回家进不了门，妻子让我先回家。我怂恿她跟我一起开溜，她不敢，我只好一个人悻悻而返。走出多功能厅的那一刻，“轰”的一声响，一股热浪将我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天上没有星星，街上是潮水一样的车流，街边是一些光着膀子流着热汗吃烧烤喝啤酒的闲人，吵闹不休，只有街边的电线杆和行道树本本分分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像那些女工一样。


浑身汗涔涔的，黏乎乎的，特别难受。没有一丝风，不知明天会不会下雨？每年都有酷暑，就那么十几天，忍一忍就过去了。我问妻子什么时候又去看演讲比赛，她说快了，7月29日是决赛，还在党校，到时候我还跟她去蹭凉。
二、回老家种菜


一直在玩QQ农场。很多人都不玩那种非常幼稚的游戏了，可我还起早贪黑坚持着，每天种菜收菜偷别人的菜，而且很多年热情不减。这也许就是衰老的标志吧，执着一念，不肯接受别的新奇的玩意，只是为了打发多余的时间。


比网上偷菜更有意思的是回老家种菜收菜，那是现实版的农场，这既锻炼了身体，又有不菲的收获。自回老家种菜以来，我基本没在外面买过菜，吃的全是自家菜园里出产的绿色无公害蔬菜。那是一段幸福的旅程。从城里的家到乡下的老家，驱车不到六公里，十几分钟就能回去，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后备箱装得满满的，茄子、黄瓜、西红柿、辣椒、豇豆、丝瓜、空心菜、南瓜、冬瓜……时令蔬菜一应俱全，自己根本吃不完，就到处送人。


父亲去世后，老家的两块责任田就没种粮食了，全种上了开花的树。那些菜园子就在老家的房前屋后，紧挨着树林子，离茅坑近在咫尺，种起来非常方便。有一块是原来的，有两块是我新辟的。第一块是我在茅坑旁边伐了一棵已经挂果的枇杷树，放倒田坎，用旧砖砌了防护墙，然后围起来的；第二块是树林里预留的溜空地，打算若干年后树长起来就铺地砖做走廊，现在暂时开辟成了菜园。两块菜园不但做了畦，利于排涝，而且还在旁边开了两条深沟存水，用水来浇个菜简直就是举手之劳。那些水是高田里渗下来的，一年四季几乎从没断流过。


每次回老家种菜，我都不是独自成行，两个姐姐和弟弟一家都回去。种些什么菜，干些什么活，我们都是商量着来，但我是总指挥，他们都听我安排。我跟他们讲，不是我们买不起菜，而是我们年龄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特别需要锻炼。老家的菜园子就是我们的劳动基地，也顺便回家看看老母亲。我们干起活来不要命，大热天挥汗如雨，经常是浑身湿透了还在干。以前我干一天活累得要死，腰腿酸痛，脑袋发胀，好几天都缓不过劲，现在倒好，即使连续干好几天活我还有使不完的力气，而且头脑清醒，心情愉快。今年以来，我正在把自己从一个小知识分子改造成一个农民，奇怪的是一点没有自卑感。家住城市里，乡下有个菜园子，可以劳动锻炼，还可以吃上绿色无公害蔬菜，那是很多城里人非常羡慕的生活方式，为什么要自卑呢？你见过开着奥迪车去乡下种菜的农民吗？


我喜欢和植物打交道，因为它们不复杂，很单纯，不会跟我玩心眼，而且我劳动了就会有收获，不像人和动物那么难伺候。种菜的时候，我会暂时忘掉学校里那些令人头疼的事，远离那些堆得山一样的工作，远离网络上的是是非非，我只想种菜这件事本事，顶多再想想一棵蔬菜成熟后可爱的样子，我很享受体力劳动带给我的那份塌实和心安。


大暑天的午后，安静空旷的背景里，知了的叫声显得异常突兀。我戴一顶破草帽，顶着烈日在菜园里除草。热汗顺着脸和脖子水一样流淌下来，滴进脚下干渴的泥土里，我甚至能听见轻微的一声“滋”。看着被我除掉的，在烈日的暴晒下迅速蔫掉的那些杂草，我忽然明白了唐诗《悯农》的真意，除了同情农夫劳作的艰辛外，还蕴涵着朴素的农业常识：烈日下除禾效果最佳，劳动最有效。


长得最旺盛也最难除的杂草是水花生，学名叫莲。父亲在世的时候，那些稻田里没有一棵水花生，父亲死后稻田作了旱地，水花生不知从哪冒出来，成片地疯长，怎么除也弄不干净，因为它的根扎得很深，要用锄头挖。也用过专门对付它的除草剂，但效果并不好，还容易伤着其他植物，就只好费劲地除它。除掉的水花生不能随便丢弃，否则它在哪都会生根发芽。我用蛇皮袋把它们装起来，倒在水泥的村道上晒，让过往的车碾压它——只有这样才会彻底消灭它。


长得最旺盛的蔬菜却是冬瓜。春末时节，我到集市上花一块钱买了五棵冬瓜苗，很随意地把它们栽进紫薇树畦里。一过夏至，冬瓜苗就飞速地蔓延开来。夏天最热的时候，已经结出了十个大冬瓜，有两个还起灰粉了。老婆联系了他们公司的食堂，把那两个给卖了。两毛五一斤，卖了十来块钱，我和儿子从车上给抱过去的。儿子说太便宜了，卖那几个钱还不够油钱。看着冬瓜胖乎乎的样子，我的心情总是很不错，每次回家都要挑水粪浇它们，每棵半桶粪，结果那些冬瓜营养过剩，其中的八个一起不起粉，个头越长越大，随便哪一个都有五六十斤重，卖也卖不出去，菜贩子都嫌个头太大，一天卖不完就会坏掉。我想了一个办法，每次回家杀掉一个冬瓜，几家人一分，再给老母亲留一小块，基本就完了。卖了划不来，太便宜了，才两三毛钱一斤，自己去街上买却要一两块。
三、到徐家坡看荷花


印象中，徐家坡遍种红薯。何时开始种荷花，而且面积还挺大，还成了一道景观？这个消息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她向我打听路线，准备自驾去徐家坡赏荷花。我当时正在老家干活，没接到电话，也就没跟她一起去。好不容易等到妻子有时间了，儿子恰好也放暑假在家。立秋前几天，妻子可以休息一天。我问她想去哪玩，她和儿子都说不上来，我就给他们推荐了徐家坡。


那时候，稻子刚好灌浆，谷粒虽然饱满但还没有开始变黄，从汉中到徐家坡的乡村公路两旁，到处可见连片的青绿色的稻田，那些荷花就散落的稻田边。广告牌上写着“千亩荷园”，但我目测顶多有五六十亩的样子。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们赏荷的好心情。还没到荷园，车窗外就飘来了丝丝缕缕的荷香。荷香夹杂在酷暑的热浪中，潮水一样袭来，令人心头一震。


我在荷绿最多最浓的地方先停下车，然后又拐进旁边一条小路，直接把车开到坡顶上。荷花种在层层推高的梯田里。从这个角度看荷园，视线非常开阔，拍出来的照片也显得很有层次。妻子和儿子一下车就显得很兴奋，拿着手机到处乱拍。他们拍荷花，我拍他们。娘儿两个嘴里连连赞叹着“好”，离远了拍不过瘾，就干脆钻进田坎里，躲进荷园深处，一会就不见踪影了。那时节荷花已经开过，只有零星的几朵白花散落在浓墨一样大张大张的绿叶里。很多莲蓬孤独地矗立着，颜色灰绿，少数变黑了，成熟饱满的莲子已经被人抠走了。


烈日当空，暑气蒸人，荷园里被热浪一吹，人显得精神抖擞，热汗被迅速风干——这就是盛夏赏荷的妙处了。远离城市的喧嚣与污浊，徐家坡的“千亩荷园”使人赏心悦目。荷香令人清醒，荷绿使人养眼，洁白的荷花更让心情舒畅。


从梯田往下走，娘儿两个找到一个小鱼塘，旁边有厕所，还有停车场。他们招呼我过去，我把车停在那。微风吹来，荷叶翻飞，蓝天白云的背景里，白鹭在荷园里飞进飞出。三只手机追逐着白鹭梦一样的影子，想拍出这个夏天最美的“荷花白鹭图”，无奈白鹭不怎么配合，来无影去无踪，像个隐士一样。


那一天的阳光特别晃眼，即使站在树阴里，我们也很难看清各自手机里刚拍下的照片。午后的荷园很安静，除了我们一家人再也没有别人来光顾，仿佛偌大的荷园成了我们家的私产。玩了一会，儿子说想走，妻子却兴致不减。我把车开到公路上，停在水杉的阴影里。儿子不下车，打开一侧车门，躺在后座上玩手机。我陪妻子沿另一条小路往荷园深处走。走到一户人家的竹林边，我们在树阴里歇息了一会，然后继续拍照。为了拍那几朵少见的粉色的荷花，妻子冒险走近一户人家的院坝，我在旁边给她看狗。好在那条狗被主人拴在一棵小树上，见有生人来，它只是站起来懒洋洋地叫了几声，应付差事一样。主人和朋友在堂屋里打麻将，和牌声，吵闹声，混杂在嘶鸣的蝉声里，令人恹恹欲睡。


也许是徐家坡的荷花还没有形成气候，也许是我们错过了“千亩荷园”荷花盛开的好时节，也许是我们早已经习惯了很多风景名胜地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热闹吧，总之，徐家坡的荷花开点有点寂寞，谢得有点冷清，但我认为这恰到好处。自然的，朴实无华的，不收门票的风景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风景，才值得一看。我们恋恋不舍得离开了，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秋天的荷园也应该是另一种风景吧，枯荷听雨的感觉很美，农民下田掏藕的丰收景象也很实在了。如果有机缘，秋天或者冬天，我们还来徐家坡看荷花吧。


回汉中的路上，我专心驾驶，妻子饶有兴致地跟儿子说笑。拐过铁路涵洞，妻子说想去这附近的什么院子去看看。我说是“雷家院子”吧，就带他们过去玩了一会。那里停了好几辆豪车，我的白龙马就相形见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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