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香山镇的渡船
2021-12-27抒情散文敬一兵
风急云低,遮住了雪山梁子上本可以看见的雪宝顶,却拦不住玛尼堆上的经幡随风起舞,在“哗哗”的风声中,将不停颂诵的经文,密密匝匝地掷进梁子下流淌的涪江之源的小溪里,活蹦乱跳。一路欢歌,走过隋朝,走过唐代,走过宋元明清,然后来到了四川射洪县的香山……
风急云低,遮住了雪山梁子上本可以看见的雪宝顶,却拦不住玛尼堆上的经幡随风起舞,在“哗哗”的风声中,将不停颂诵的经文,密密匝匝地掷进梁子下流淌的涪江之源的小溪里,活蹦乱跳。一路欢歌,走过隋朝,走过唐代,走过宋元明清,然后来到了四川射洪县的香山镇,把绿树拥抱中的民宅像恋人一样紧紧依偎,即使时光把小镇的朱颜凋落于地,让一座城池长出了白发,涪江也没有一丝离去的念头。
不用害怕落叶漫空扰了静谧的氛围,清晨是没有风的,有的,也只是悄悄从涪江里爬到我眼前的纱一样的薄雾,轻轻地一逶迤,就把原本五颜六色的景物涂抹成了白茫茫一片,朦朦胧胧。眼光不愿被朦胧埋没,奋力地一拽,便引了我的身体,穿过低矮的临街屋宇那斑驳的木头门面,还有几处散发着黑黝黝的诱惑气息的巷子,来到了几十节早已守侯在路途上的台阶前。以前的老台阶最有韵味了,年代的久远就体现在台阶的尺码不那么整齐:有的是依形取势,有的则因风雨和行人而磨损得厉害,既留下了历史的痕迹,也留下了它的年轮,甚至隐隐约约还潜伏着旧石器时代晚期,一群原始人驾独木舟溯江而上,在这里驻足时的气味。禁不住台阶的频频相邀,我的脚步就落在了台阶的石面上,三弯两拐,它就把我送到了涪江的身边。
携着高原凉飕飕的气息,穿过两岸挤满了芭茅、野蒿嘈杂的诱惑,涪江在缓曲的河床上,掀起一个又一个起伏的微波,你涌我推,随了时间向前走去。每一个涌动的水波,都忍不住喜悦的撩拨,传出阵阵兴奋的激情,一遍又一遍掠剪着我的心。梭织往来的搬运中,我渐渐体味到水浪的激情,是涪江先前流经青莲乡的陇西院时,被诗仙李白的情思点染,尔后淌过金华山脚,又被陈子昂留在金华山上的每一寸土地里发出的呐喊所渲染而形成的。再看看水波急匆匆地从我的眼前走过,即使撞在了一条木船的身上,也仅仅只是摇晃了一下似乎有些疼痛的头,继续向了下游诗圣杜甫的草堂前的那条河流去的情形,这样的体味和印象,顷刻间就像人立在河中的船上一样,找到了妥帖与塌实的依凭和支撑。是的,我就是这样被李白,陈子昂和杜甫遗留在涪江水里的激情召唤,身不由己立在了一条木船上,为了接近涪江的心脏,看看哪一道涟漪是李白,哪一朵水花是陈子昂。
木船被一根粗实的绳子系在一棵粗壮的老槐树的腰杆上,情形仿佛马驹被套了笼头,服服帖帖地等候在岸边,再不敢到处乱跑。沿船内侧的两边,各有一排长凳,中间是过道。不用问就知道,这是一条渡船。屁股坐在了木椅上,可是我的目光却不肯坐下来歇歇,仍就匆匆地四处溜达。船身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并且船身的边沿或是栏干等有棱有角的地方,都被无数双手摸得圆润润的,滑溜溜的,以至于我的手与之接触,立即就可以感觉到苍老的气息还在木船的身上暗暗游走,分明得很。与苍老的气息同时暗暗游走的,是船身上随处可见的,被暴露在油漆剥落处的弯弯曲曲的木纹,还有我的视线。在这个苍凉迷茫的雾气笼罩的船上,有些残破和起伏的木纹曲线,总是隐含玄机,总是逼指着我的目光继续驻足在每一条弯弯拐拐的痕迹里,随了木纹摆摇摇地行走。走进了僻静的深处,走进了木质的记忆内部,看见这条渡船过去经历的许多黄昏的故事,正在扩延成一颗颗宛如沉睡了千年的琥珀,带着香山镇横陈百业、纵贯古今的风土人情。视线的寻觅尚未酣畅地展开,早有曾经搁浅在岁月里的橹声和号子声递来,平平仄仄,九曲回肠,一片营营之中,很难分清楚究竟是西汉以来的哪一位先哲大贤留下的。这些游走的曲线,逶迤到了渡船的端处,然后说没它就没了——它与船下涌动的水波融为了一体。我不知道这些曲线是从什么时候就守侯在了船上,散布在其间的许多因断裂而形成的空隙,一如置身在“潼郡望县”的香山镇,因了历史资料记录的空茫或残缺,当时没有被描述,千年后的今天,就只能够依凭我的想象了。
河水依旧“哗啦,哗啦”一下一下敲着渡船的身体,我真疑心这水波拍着渡船的姿势,完全出自于一种指引或者暗示?并且,我也能够从水波一次次涌动奏来的音符里,嗅出缠绵着低沉、缜密、甚至略微凄切的气息。这样的情形里,它该不会是要告诉我,远方江边的沙滩,鹅卵石和江里的李白,陈子昂以及杜甫在等着我回去吧?这样的思绪,还没有来得及惬意地展开肢体,叽叽喳喳雀儿一样的叫喊声,在我的四周响了起来。一群娃娃,在船上你推我挤,脏兮兮的小手里,个个都拿着一个煮熟的红薯,一边啃着,一边还不停地打闹着。一个娃娃被推倒在甲板上,原本手里捏了的红薯,乘机逃离而去,咕噜咕噜地滚在了一个颈项上系了红领巾的女娃娃脚旁。本以为摔倒在地的那个淘气鬼会咧开嘴来嚎啕大哭,没有想到他不仅没哭,反而是先仰了头瞟了一眼女娃娃,然后竟得意地从嗓眼子里哼出一句歌词——对面的女孩你看过来,嘿!看过来。又是一阵脆生生的笑音从那群娃娃中爆发出来,震得船儿一摇一摆,与从河对岸的香山镇小学简陋的教室里递来的琅琅读书声,一应一合,煞是有趣。这群娃娃太可爱了:上学不用家长送,活鲜鲜的身影里散发而出的尽是香山镇才特有的质朴韵味,没有一点城里孩子的那种娇滴滴的味道。开——船——咯!长胡子老艄公把一根长长的竹杆往水里使劲一撑,渡船便载满了笑语和歌声,悠悠地向了河对岸飘荡而去。
寂寂的涪江水,任由艄公的竹杆探触,它始终顾不得说上一句话,只管急急地流淌。这么淡极了的一个滋味,渡船无论如何是接受不了的。先是自个儿徘徊着低唱了一会,终于耐不住寂寞,凭借流连的眼光的一次次扫拂,把被时光的尘埃幽秘覆盖之下的记忆,透过我身体接触到的船的每一个细微的部分,扭扭搭搭地呈现出来——我曾经作为一棵大树,被人砍伐下来做成一条船的时候,就决定了我的命运是渡人过河。那些镇上有心的,无心的,聪明的,或者愚笨的年轻人,踏着我的青春驶向彼岸去打工挣钱。而我只能在此间无休止地来来去去,艳羡岸边的风景。更难受的是,我还经常被人嘲笑花纹太多,越过了他们年代的审美情趣,又讥讽我的路线偏得太远,行得不正确。这些不要紧,毕竟,不想见到的,可以低头躲过,不想听见的,可以蒙耳装聋。可这些乘客却不客气了,他们放纵地大笑,互相嘲弄,还往我身上吐了一大堆的污物。对此,我仍无怨言,因为我渡船的使命,就是天天负了一身别人的重载,被一个叫做“命运”的东西指使,渡到这边,又渡到那边。我唯一不甘忍受的是,为什么那些和我命运一样的人,跳下船上岸后,就把我遗忘了呢?一只飞鸟,掠了水面滑翔,不时把爪子探在水里轻轻的一点拨,就会牵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向了四面扩展,虽然转眼即逝。可是,我脑海里的涟漪,被这条渡船的影子掠弄后,便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遐思像短梦似地一场一场在脑海里跑着,渡船却已靠岸停下来了。尾在这群娃娃的身后,我踏上了彼岸的土地。目送娃娃们走进学堂,想着他们是怎样把幼稚的心灵交给老师,以便在老师的指点下,再次搭上一条书本做成的渡船,从知识的殿堂出发,过渡到未来辉煌人生的旅途之上,心里不由得就生出了一种欣欣然的感觉。在香山镇呆了三两天,要说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条渡船了。亲切、眷恋、不舍的情感,挥也挥不去。或许我的身体再也没有机会与香山镇的这条渡船接触了,可是我的一颗心,却已溜出我手指的缝隙,颤抖着拾起这陈黄如羽毛一般婉转的凄怀,紧紧系在了渡船迎风的船檐上,连同我的喃喃低语。一步一回头,看着涪江水托了的渡船,拥了一大堆我的思念,又向对岸荡去,清静淡然,无怨无悔的情形,忽然觉得这就是我生命的写照——光阴是托起我如同渡船一样的生命的流水,一去不返,直到水流枯竭的时候,我生命的渡船才会完成它的使命,轻轻搁浅下来,静静地歇息。一条渡船是两岸之间的一条线,乘船的人是这条线上的点,虚拟的线有时也会扯断,只有这条走得出河流却走不出我的心的渡船,牢牢拴在了我的情思里,生死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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