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在冬日阳光下

在冬日阳光下
孙光新
　　孙刘村——我生命开始的村子。
　　阳光则在我生命开始的村子的东边开始它的生命——我不知那个地方距我的这个小村子有多远。东边，先是陈大鼓，然后是杨子学……再向东，我就不知道了——这也是我的见识。也就是说，先杨子学，再陈大鼓，然后再到我们这儿。再然后，经过林家、贾家、店子街……会一直向西，到哪里落下，也不可知。我知道的是：太阳一步步地过来，经过东边一些村子、然后向西边一些村子走去。当然，我们这个小村子是中心。阳光象水一样漫过我们的村子，然后，好象不再动——定格——在我生命开始的村子里定格。
　　阳光，静静地，不动。时间，慢，还是静止。我的村子在阳光下，也不动。不动——并不意味着静止，比如：太阳不动，阳光不动，但暖却是一点点地漫过来，把我的小村子裹在里面，我们又都裹在小村子里面，我们感到它是多么的巨大。村上的人们也因此不再动。静止——诱惑的结束。大地也静止了。
　　冬日，大开始了漫长的静止。这时候，村上的人们就都去街口，惬意地坐在老跟生家的墙根下晒太阳。人们也是静——静静地晒太阳，眯着眼，几乎什么也不想。老跟生死了十余年了。除了我——我们这个小村上唯一的书生为了写作的需要会时常地把这个阴险的人物提来提去，村上其他人是不屑提到他的，晒太阳时——在这样幸福的日子里——更不会有人想起他。他也是静止的，他的静止——彻底的死。静与静，不一样，比如：不动的静与死亡的静，被遗忘的静与定格的静。 　　这时候，静得没人想什么。思想是对静的最大破坏，我这样想。村上人们没有思想——他们是多么的静——宁静的生活。有谁忍心破坏这样的静。
　　人们喜欢这样的静。冬天，万物隐藏，没有什么在动了。狗、猫挨在一起，在暖暖的太阳下都眯着眼，懒得动；老牛，也趴着，也眯着眼，嘴在慢慢地蠕动；圈里的猪们更懒，还睡；鸡们在觅食，说它慢还是说它悠闲。这是我们那个小村子里最浪漫的时节。因为大地的静止，劳动也暂停，人们可以都去街口老跟生家的墙根下奢侈地晒太阳——这是多么奢侈的生活——精神享受。许多往事象阳光一样暖暖地展开。与思想无关，往事自己涌来。阳光暖在身，往事暖在心，身先暖，还是心先暖？冬天就是这样的好。阳光，往事，这是冬天的两样潮水，它们一次次地漫过他们的身心——把他们浸泡。我的小村子无法把阳光、往事省略。
　　他们什么也不想，阳光使他们遗忘掉一切。往事，不是他们想起来的——阳光把那些东西带来，然后再带走——在黑夜降临的时候。也就是说，他们什么也没想过。他们只知道春天把种子埋在土地里，发芽，成长，冬天即将来临之时，他们把成长割掉，然后，他们就晒太阳。而有些东西，被写字的书生称之为收获。比如我，只在白纸上种植，只看重收获，没有经过绿色的收获，算不算是收获呢？我不晒太阳——这也使得我那些称之为思想的东西根本就不发芽，并且很容易发霉，变质，然后烂掉。
　　我们那个小村子里的人们在阳光下什么也不想，他们只是简单地晒太阳。我则在白天睡大觉——躲着阳光，夜晚就在灯光下胡思乱想-——把简单化为复杂——依旧是躲着阳光。 　　我还是那个小村子的人么？我丢掉的东西太多，比如宁静，比如简单，比如在冬日里晒太阳。二十年前，我是天天去街口老跟生家的墙根下晒太阳，与胜利、书童、洪亮他们一起晒……说说村上某某的笑话，听老头儿们的陈谷烂麻……有什么说什么，不在心里装着，这也是静的。
　　静止？我在一个冬日里回到村子，已看不到许多年前的日子——有谁还在消受这静静的幸福。阳光依旧好，也暖——依旧暖着——静止？街口老跟生家的墙还在，比先前更加破败。不几年，老根生家的墙也就会不在的——许多事情也就会不在了。现在，墙根下的柴禾垛不见了。变化有多快。当初，柴禾垛的大小是一户人家日子好坏的标记，为了一捆柴禾，两家人可以大打出手。现在，已没人去收拾那些破柴禾了。当然，有几个老头儿仍然保留着早晨早起拾柴禾的习惯。习惯——其实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已无法改变。
　　阳光下的老头儿也少了，大多是静静地走了。那几个老头儿正在晒太阳。还是原先的样子，但是，他们都去了保银爷爷家宽宽的大门口——地点变了。只有那几个老头儿了（青年人们出去了——有谁还在意村子里墙根下暖暖的阳光呢。外面的世界更真实地呈现着阳光的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静静的日子已不能安抚他们那日渐浮躁的心）。
　　也有部分老头儿改变了生活方式——在家里烤炉子。喝茶，老长时间不说一句话。抽旱烟，小烟袋锅，一口接一口，一会儿一锅。手指熏得黄黄的。他们心里都有许多事情。他们都不说。他们也都明白。村里书记的飞扬跋扈；几个年青人正在闹上访；山子从外面搞女人弄得一家不安；不明大火把喜子年青的媳妇烧死在家中；二牛柱的闺女没结婚就生了孩子；栓祥从外地买的媳妇跑了，花了那么多钱；一溜烟就不见影的摩托到处乱窜；又啃又搂的电视画面不堪入目；人都懒得连柴禾也不用，一个个的败家子花钱烧汽、烧炭；保田、长德他们这几个人的儿子在远方打工，一年能挣万把块，这些孩子们好，过日子；德利、小连他们只知喝酒、抽烟，流里流球的，不是他娘的什么好东西……
　　他们无话可说。他们只在暖暖的火炉旁怀念街口老跟生家墙根下那些暖暖的日子……
　　这时候，那暖暖的阳光是空空地漫过村子的。到街口去晒太阳——有一天我们会不再记起这样奢侈的事情。我想这也将是十分浪漫的事情——古老或者原始与浪漫并不矛盾。我在想，我什么时候去村子里狠狠地晒晒太阳呢，我这样想，是不是我的心不静？我骨质疏松的身子、我缺氧的大脑已很长时间没有晒太阳了。带着我的那些卧在纸上的文字——也晒晒它们，那些纸上的墨痕都被太阳晒掉——还原纸的白？还是有几个卧着的站起来——因为我的身子、我的大脑在太阳下被晒得静静的缘故？
　　只要我能静下来，暖暖地静下来——静得什么都不想，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