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滚铁环

　　“咣啷”一声清脆的响音，在铁环碰到一块小石子，面带嬉笑跌倒在地的时候，传入我的耳中。胸里那份难得的随心所欲，晃动着惬意的舞姿，与茶杯里冒出来的清香气息，飘逸在一起了。我感到了几分快意。因为一个下午，我决定留在这家十分质朴的茶馆里，坐在竹椅上品茶、读报、看别人滚铁环，更重要的是聆听滚铁环时发出的，仿佛是来自唱童谣才特有的那种天真的声音。喝了一口茶水，长长舒了一口气，多日里忙碌的疲惫与压抑，随之得到挥发。许多人都赶到城郊去看桃花，所以虽然是个休息日，位于成都一条名叫“宽巷子”里的这家茶铺，比平日里清静多了，除了我和稀稀拉拉几个茶客外，就剩下在茶铺门外路上滚铁环的那个老人。事实上，我并不感觉孤独。滚铁环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儿时的影子也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名叫宽巷子，可巷里的这条路，并不宽。买菜回来的大妈们边走边交头接耳，溜鸟的大爷手提鸟笼悠哉乐哉，不时还有搭着孩子骑自行车逛街的中年人，从小商贩的吆喝声里穿行而过，使整条路都苏醒过来，然后被此起彼伏的声浪推动，不情愿地收回原本舒展的姿势，给人狭窄的印象。老人继续滚着铁环。铁环是用一截幺指般粗细的园型钢条，相向曲成一个园环状后，用电焊将缝隙焊接而成的，这样用铁丝勾推着铁环向前滚动，便没有梗阻或是卡勾的现象了。老人手持铁勾，推着铁环乖巧地在狭窄的路上滚动，碰见对面有行人走来，铁环就会灵活地拐弯避让，若是快要从背后撞上某人时，铁环就来一个紧急刹车。在这样的情形里滚铁环，没有娴熟的技术，看来是不行的。估计老人是经常在这里滚铁环，大约五十六七的岁数了，腰板还挺硬朗，脸上露着笑容，一副专心认真的模样。五十六七岁，按照可以滚铁环的孩子年龄倒推回去算，就应该是铁环作为玩具，在孩子们当中流行的那个年代。再瞧瞧他滚铁环的技术，不难判断他在孩提时代，一定是滚铁环的高手。我顿时就乐了，为自己遇上了知音而眉开眼笑——我在童年的时候，就是一个滚铁环的高手。 　　滚铁环这玩意儿，我是极其熟悉的。小时候生活的那个院坝里，到处都留下过我那只铁环滚动的印迹：有的是摇摆的曲线，从行道树的间隙呈“S”形穿过；有的是刚劲的直线，从几个坑洼的边缘毅然切过；不时也有模糊或混乱的线条，那是遭遇障碍时忧郁的记录。而且，我儿时滚的那只铁环，无论是在晴天还是雨天，只要与我手里握着的铁勾接触，就会因了激动，用四重唱的方式唱起歌来，比眼前这个老人的铁环发出的单调声音，好听得多。店小二疑惑地问我：铁环还会四重唱？我点头肯定。因为，我儿时的那只铁环上，还套上了三个小铁圈，铁环滚动时，就带着三个小铁圈碰撞出声音。我忽然意识到，我现在钟情重唱的爱好，就是缘于三个小铁圈撞出的神秘缥缈的声音。那时，我经常会不滚铁环，而是将铁环拿在手里，把三个小铁圈置于铁环的顶部位置，用右手掌贴在它们的身上，然后使劲向右按压着拖出手掌，三个小铁圈便在铁环上飞速旋转起来，向着铁环的底部位置滑落。若用双手交替缓慢转动铁环，小铁圈就会始终不停地奔扑在铁环上，留下一路的欢歌。生活就象三个小铁圈一样，旋转着，奔扑着，来到了今天，看看它的轨迹，也与小铁圈的一样，螺旋式前进。只可惜，我今天仅能够在回忆、或是梦里听见它们的重唱了。 　　缓缓拿起桌上的茶杯，下意识品了一口，茶水里流淌的阳光，顿时晃晃悠悠进入到我的嘴里。准备继续美好的回忆。眼前连续的情景，却瞬间发生断裂，一只铁环以肯定的姿势切入，这就是梦里的那只铁环吗？疑惑的眼光，终于与老人肯定的眼光，碰在一起。“我见你一直用亲切的眼光看着这铁环，就有了知音的感觉，拿去重温儿时的旧梦吧。”自己赶紧放下茶杯，接过铁环，来到了门外的路上。铁环滚动起来了，伴着歌声，也伴着我的梦。在我手握的铁勾指挥下，铁环仿佛换发出新的生命活力，路上的水迹、纷乱的脚印、还有别人随手抛弃的杂物，都向着铁环涌动推挤而来，试图阻隔，结果全被铁环的轨迹，坚定地覆盖。有太阳的光芒，从云中穿出，瞬间便在巷道里汇集成了一条光的河流，逶迤绵延。虽然上天给了万物均等的机会，可是铁环怀抱的理想，却因了人的眼光和制造的环境，遭到排斥，理想的花朵未曾绽放，青春的步伐就已终止。可是在我的心里，一直是希望铁环能够知道，无论环境怎样逆变，自己都应该是春天的主人。现在看见铁环依然坚定地滚动着，我的心境立刻就与巷道里这光的河流，彻底交融了。 　　阳光被滚铁环的声音摇曳着，飘进了注视着这铁环的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眼里，不断地闪耀出惊喜的神色。自己终于明白，我是滚着铁环，走过了无数的春夏秋冬，才来到了这个应该给自己好好算下帐的巷子里的。走了这样多的春夏秋冬，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铁环，现在又切身投入地滚了一回铁环，感觉没有一样东西，确确实实属于自己，包括这铁环。朋友、声名、财富、权利、事业，看来属于自己，但待自己有一天离开世界时，却一样也带不走，那时候，就连自己也管不了自己。因了我的指挥和付出的体力，铁环继续在滚动，传来一片吟唱。滚铁环产生的声音，旋风式地激起了我的情绪，除了这铁环，许多的选择成了多余。我被铁环滚动的声音，逼到了巷子里不可退却的地方，只有用铁勾将滚动的铁环提起，才能让它以不终止转动的姿势，超越出来。或许，音乐能够激发人的精神，就是这个道理。 　　我就是用铁勾将铁环提起，然后跟随母亲一道，坐汽车从成都来到西昌的。那时候，母亲白天很辛苦，既要参加各种劳动，又要在吃饭的间隙里，开“斗私批修”会。只有到了晚上，才有难得的空闲时间，看我在田埂上滚铁环。这个时候，是我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候。因了高兴，自己有些忘乎所以，铁环也就不时翻跌在水田的淤泥中。母亲在“五.七干校”锻炼了红心，而我却在那片广阔天地里的田埂上，提高了滚铁环的技术。说滚铁环的技术提高了，一点都不过份。记得我把滚铁环的技术提得最高的一次，竟然是高达距地面八千米的天空！那是因为泥石流的缘故，公路被堵塞，父亲接我从西昌回成都，不得不坐飞机。自然，那铁环也就随我享受了一次飞机的待遇。许多的山山水水，从我和铁环的眼皮子底下飘过，记忆中这些情形，有些模糊了，但在铁环的心里，却是清清楚楚！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铁环物归原主。宁静虽然有些凄凉，但却很惬意，因为先前滚铁环的声音，还有铁环滚动的姿势，俨然就象一个心灵的医生，用回忆时间的这把手术刀，成功地剔除了我思想中的浮躁与污垢，让我彻底复归于安宁。许多时候，逆着时间前进，就象铁环迎着障碍前进一样，感觉真的很好。于是，我对老板，也就是滚铁环的那个老人说，以后有空，我会常来你这里。老者故意问：喝茶？我笑了，点头答道：滚铁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