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后山(非计酬)
2021-12-27叙事散文阿贝尔
出了后门,便是后山。一垛墙,两堆坟,三棵板栗树,几笼筋竹子。但要上到后山,还得爬几段坡路。坡路有两条,成倒八字,起点都在村子背后,去向却各奔东西。各奔东西,又殊途同归。归处都在后山顶的梁包上。不是机耕土路,不是石梯子路。是黄土甬路,是草米子……
出了后门,便是后山。一垛墙,两堆坟,三棵板栗树,几笼筋竹子。但要上到后山,还得爬几段坡路。
坡路有两条,成倒八字,起点都在村子背后,去向却各奔东西。各奔东西,又殊途同归。归处都在后山顶的梁包上。不是机耕土路,不是石梯子路。是黄土甬路,是草米子路。一些路段甬深高过了牛,高过了人,甬顶又长了草长了树,人赶着牛走在里头,像是在过隧道。一些路段过分狭窄,牛走在里面,满满的,大一点的,肥一点的,肉就会被土坎子刮着。草米子是一种石头风化过后的面粒,粗的是米,细的是面,面也是碎米。走在草米子路上,跟走在豌豆上似的,再小心也可能跌倒。
青杠林是后山的裙裾,也是后山的阴部。美丽,神秘,潮湿,腐朽,富有生殖力。
菌子是青杠林的仙子,野蜂是青杠林的妖精。
菌子是后山最低等级的生命,但她们娇艳又娇贵。红菌子最多。玫瑰红。性感。安吉丽娜·朱莉或玛丽莲·梦露的红唇。开放了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刚出腐殖土的,像伞,像柱,像乳头。晨露挂在上面,晶莹剔透,带色,带味,带粘液。是青杠林,但青杠菌并不多见,见了,就特别的激动,特别的珍爱,哪怕在险峻的崖上,也要爬上去采。我们叫青杠菌青杠子儿(读zier)。最稀罕的是鸡蛋清和鸡蛋黄,就是跑遍整座后山,也只能偶尔捡到两三朵。鸡蛋清呈乳白色,苗条,但一点不显单薄,朵子顶部带一点点草黄,气质儒雅高贵,非常类似于那种出生名门、教育良好而又天生丽质的女人。鸡蛋黄是男性的,柱子茁壮,也是乳白,朵子则是蛋黄,看上去极富包容性。但鸡蛋黄的男性也只能是江南的男性,不缺乏秀气,缺乏阳刚。
无论鸡蛋清还是鸡蛋黄,都格外水淋,滑腻,粉,都带着几丝梦幻。见到她们,采到她们,也会感染上梦幻。婀娜袅娜的梦幻。
鸡蛋清和鸡蛋黄是后山的梦,是后山梦中的仙女。仙女中的仙女。
吊脚蜂也是仙女,细长的美腿,窈窕的腰身,丰满的翘臀,但又不是拉丁世界的荻安娜或童话王国的莲花仙子那样的仙女,而是《西游记》里那种妖怪幻化的仙女。吊脚蜂住在黄荆子一类的灌木丛,稍有风吹草动,便结队出击。吊脚蜂飞翔的姿态端庄优美,一点不失高雅的贵族气质,就是蛰起你来,也一点不失迷魂的魅力;她蛰你,像是在吻你,丰润的唇,消魂的秋波,妖冶的脸蛋,她耍美人计,她把像她美腿一样秀气的毒箭伸入你的血肉,又一点不失妖孽的毒辣。
土鳖头是土匪,圆滚滚的,肥得流油,平常躲在泥穴里不轻易出门。偶尔出门,便疯狂地打财劫色,把地痞流氓的本色显示得淋漓尽致。
马蜂包在后山脚的核桃树上,也有在老青杠树上的。马蜂硕大,敏捷,剧毒,又异常地团结。马蜂是帝国主义者,而且是美帝国主义者,占据一棵树,就等于占据一片林,没有谁敢惹。那些斗胆烧马蜂包的披蓑衣戴斗笠者,大都不会有好下场,不是被出笼的黑压压的马蜂吓得丢盔卸甲逃之夭夭,多日噩梦不断,就是跌在核桃树下肥沃的苕藤里,被马蜂蛰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青杠林的美丽与腐朽、神秘与恐怖远不止菌子野蜂一类,还涉及到我的爷爷。据传过去后山的青杠林像老林,密不透风,阴森恐怖,老青杠树大得要几人合抱,时常有虎豹豺狼黄麂子出没。与虎豹豺狼一同出没的还有我爷爷。我爷爷是桂香楼一带的大地主,但也只是一个民间立场的地主,他从不与官府勾兑,惟其如此,官府对他耿耿于怀,想方设法暗算他。我爷爷出生秀才,懂游击战。“你有个龙安城,我有片青杠林,你有个平武县,我来个不见面”。这流传下来的民谣就是对我爷爷的写照。官府招见我爷爷,我爷爷从不理睬。官府的人一来,我爷爷就躲进青杠林,跟官府玩起“猫和老鼠”的游戏。我爷爷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夭亡的厄运,死在了金色的油菜花丛。我爷爷捧着线装书漫步在1948年的油菜地里,一只疯狗扑上来,把狂犬病毒带进了他的血液。疯狗不是吊脚蜂,疯狗是土鳖头,是马蜂,是官府。
后山无名,但后山的许多细部都有名。崖背后。龙嘴子。李桂莲家柴林。大柴林。老鹰岩。金洞坡。桅杆坪……大柴林是我们家的柴林,而今我的父亲就在那里,像一根老朽的山药躺在夹着风化页岩的沙土里。老鹰岩就在村子背后,一块巨石栖在断崖上,像老鹰欲飞,让全村子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尤其在那段漫长阴晦的地震时期。金洞坡在村口的上方,有一个金洞子,大得可以摆几十桌酒席。金洞坡有蛮坟。农业学大寨掘出的。白骨。石板。青砖。青砖上神秘的暗花。不是古代氐羌人的坟,是更早的古蜀人的坟。传说有女鬼从蛮坟出来,白天住在金洞子,晚上游荡在青杠林或胡山林家的苎麻地里。桅杆坪耸立着两根神秘的石桅杆。我们把华表叫桅杆。桅杆意味着什么,至今也没人明白。
后山是山,有高度,有坡度,有岩石,有泥土,有植被,有飞禽走兽。后山又不是山,没火地,没雪窖,没老林,最关键的是没山峰。
后山只有山巅,山巅四面都是舒缓的草坡,顶部是平展的草地。草坡草地上有零星的灌木藤蔓。不是杜鹃。是七里香,是水查子。后山的山巅叫梁包。
上梁包,是我们最开眼界的事。
走倒八字的“撇”上梁包,要经过我们家的大柴林,会看到柴林里一种叫青皮凹一种叫门针刺的树,要走一段草米子路,要爬三级青草坡。青皮凹和门针刺都是常绿乔木,在青杠树都落光叶子的冬天,多少有几分鹤立鸡群。门针刺长在我们必经的山路下的悬崖上,只可意会,无法攀爬触摸。门针刺周身是刺,就是长在路边,也没人欺负。青皮凹的命就没有那么好了,单它青油油光溜溜的皮肤,就足以招人爱,别说柔滋滋白生生的肉质了。但爱,就是触及,就是占有,就是伤害。我们拿青皮凹做拐杖,砍地牛。地牛在保管室的水泥地上旋转,布鞭在我们手里挥舞,死去的青皮凹却不会在我们的兴奋中复活。
靠西的三级青草坡是我们的天堂。舒缓,宽阔,美丽。七里香开的时候,水查子红的时候,在青草坡打滚儿,在野花间奔跑,感觉自然是天堂了。在没有见过草原之前,青草坡就是我的草原。还有那三道当年河水按照自己的轮廓制造的弧线,在弥漫着鸟语花香的空气里延伸,美妙。踩着那些看似飘渺其实是覆盖了青草的土坎的弧线摘七里香和水查子,过的就是神仙的日子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在仙境一般的后山野合过,我也不曾听说,但我猜测肯定有。白云碧空,青草野花。野合不再只是情欲的电光雷闪,更是爱情的原始仪式。原始来源于后山,来源于后山的白云、青草、野花。我年少时候就梦想过在后山“野合”,在七里香和水查丛低语,在青草坡打滚儿,在红军废弃的工事里唱歌,但终因没有找到七里香和水查子那样纯洁朴素的恋人,又不甘心随便拉一个女子了愿,梦想只能是梦想。
走倒八字的“捺”上梁包,先要上到桅杆坪,会看见那两根石桅杆,也会看见石桅杆背后长满灌木荆棘的老坟林;再顺着伤口一样的黄土坡爬一段坡路,经过眉目一样的老槽门。桅杆坪是一把有大明风度的太师椅。靠背是坡地,座子是水田。老槽门是后山的眉目。柏是眉,松是睫。
站,即或是坐在梁包上,最好看的是环绕后山的涪江水,没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气势,却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风景。筏子和筏子客,是风景中的风景。筏子顺流而下,绕过崖背后,折过菜包石,冲进锅砣漩,漂过帐子崖,向东,向南,向北,再向东……在后山看筏子和筏子客,筏子是玉米杆编的笆,筏子客是蚂蚁,江水是蓝跑道。
站在梁包的最西边,悬崖就在脚下,江水就在脚下,筏子就在脚下。我们像平常站在岸边一样唱着童谣骂筏子客:“筏子客,滩上歇,那边湾湾里去不得……”筏子客当然听不见,他们正忙着掌舵扳艄过险滩,碧水化着白浪,把他们吞进去又吐出来。
最开眼界的还不是看筏子和筏子客,是看公路。
公路白白的,两段。一段在西,从隐约的竹林来,上到水观音,上到公社所在地桂香楼。一段在东,由隐约的竹林去,上到皇陵庙。看公路就是看汽车。汽车稀少,望穿双眼才能看到一两架。看到一两架,也看不长久,公路只有那么一段,一现就没有了。我们在水观音看到的下行的汽车,过一会儿还会在皇陵庙看到;而在皇陵庙看到的上行的汽车,也总会再次在水观音看到。不是一只脚同时踏进两条河流,是两只脚踏进一条河流的两段。
我们最想看到下行的超载的汽车,像打屁虫一样,在水观音和皇陵庙爬,屁股上冒着烟,嗓子眼哭着,几里路都听得见,我们的眼睛就有与汽车更多的接触时间。
在后山东望,感觉是绝对的美妙。七缠八绕的涪江。富饶神秘的土山。四道川,四座山。都与后山平行,为涪江环绕,为涪江间隔。我曾经站在后山上,与我的一个叫王金勇的堂兄兴奋地指点着那道道神秘的山川。堂兄告诉我,我们省之所以叫四川,就是从这四座山四道川来的。我不怀疑。堂兄已经小学毕业,我则刚刚发蒙。我油然而生一种自豪甚至伟大的感觉——四川,对于我抽象得如月球一样的四川,居然是因为包括我们后山在内的抬眼就可以看见的小小的山川而得名的。
我的更大的自豪感来自对北方的眺望。后山向北渐次抬升,直到远方神秘的莲花状的山峰,直到天空。山峰有三座,最高一座叫冒儿包。缭绕山峰的迷雾是莲花绽放流出的花蜜。从莲花到后山是一条龙,龙尾夸张地抬升到了两三千米的海拔,而脊背一路低下,直到龙嘴伸入江水。
北方在远方。北方在触及到天空的莲花巅,远方在莲花背后的背后的背后。一架前苏联的运输机撞在莲花上,落在了花瓣里,二十七位潇洒倜傥的俄罗斯帅哥变成了花仙子。不是传说,是抗战时期发生在岷山的悲剧之一。
北方的北方在哪里?远方的远方在哪里?还是我那个堂兄知识渊博,说冒儿包背后就是北京,站在冒儿包,能听见北京的鸡叫。我爱北京,我天天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却不知道北京竟然离我是这样的近。
在后山上,就是不眺望,不遥望,不向往,不想望,也会开眼界。红军废弃的工事在靠近崖背后的制高点上。工事早已坍塌,被青草覆盖。四处滚落的石头沾了土,也长满了青草。土壕的轮廓还在。七里香和水查子在轮廓上绽放,摇曳,让我们时常把有关红军的电影镜头剪接移栽到后山。我时常想象红军在后山奔走的情形。春天。著名的民国二十四年的春天。青杠林茂密阴森。七里香开了,水查花也开了。后山青青。红军在奔走。枪声化破水查花洁白细碎的衣裳,子弹穿越七里香雪白或玫瑰红的腰身。强大的政府军来了,红军被迫撤到对岸。政府军占领了后山,占据了红军的工事。炮火燃烧在江面上,后山在震撼。死亡肯定有,无论是红军还是政府军,无论是在对岸还是在后山。
然而,后山提供给我的死亡蓝本并不是烟云中的红军或政府军,而是我们村子里自己的人。桅杆坪的老坟林是蓝本的扉页,而吹吹打打的葬礼则是蓝本的正文。石桅杆是扉页的标志,不是死亡的象征。鸡屎藤、臭老婆子、黄荆子、狗儿望这些灌木丛和藤蔓才是死亡的象征。不要说钻进老坟林,就是走在老坟林前面,我们的幼小的不谙死亡的身子都在颤抖。净身、裹尸、装棺、作别、送葬、下葬自然是正文的细节。但正文的情节却不在这些,正文的情节在一个叫胡玉国的人和我那个叫王金勇的堂兄身上。
王金勇是我的堂兄,是地主娃娃,念完小学,便失去了上中学的权利。堂兄偷过一回车德英家园子里的蒜苗,被我大爸吊起打过。是个月夜。堂兄的哭声与求饶声漫过竹林,漫过了整座后山。堂兄找了对象。本村的。记得大哥问起这事,而婆婆的回答是“黄瓜还在起蒂蒂”。黄瓜起了蒂蒂,黄瓜开了花花,黄瓜结了果果。但黄瓜早蔫掉了。堂兄死了。死在桅杆坪的金槽子里。堂兄在地下挖沙金,地下垮了。堂兄为财而死。堂兄是被人用篾绳拖出来的。被人用篾绳拖出来的堂兄已面目全非。
胡玉国是个帅哥。个子,五官,气质,都毫无例外地帅。又上过初中。胡玉国跟河对岸一位姓薛的女子恋爱了。那女子也靓。腰身,脸蛋,头发,都毫无例外地靓。那女子坐在胡玉国的床上,织着毛衣。我跟几个小伙伴在窗户上偷看。胡玉国看见了,也不骂我们,只是一笑。胡玉国是我们村第一个开拖拉机的人。胡玉国把我们这里的土豆和梨运到江油去卖。胡玉国把河对岸那个姓薛的女子变成了妈妈。可是,胡玉国也死了,死得比我的堂兄还早十几年。胡玉国坐在九胜飞跑的拖拉机上打瞌睡,栽了下去,被车轮扎了。那天下雨,胡玉国被人用拖拉机运回村,血和雨水混在一起,血肉模糊。
村里的人一次次上到后山,砍柴,放牛,种地,打猎,挖金,又一次次下到村里,但最终还是要回到后山。记忆里最早回到后山的是得了肝炎被赶出家门的胡玉荣、白胡子老汉儿胡玉林、当过生产队长的胡玉清,然后就是地主分子我的大爸王生厚、大队革委会主任任忠坊、死于非命的胡玉国王金勇东华子、参加过川西剿匪的一把手胡玉元,最近几年有胡阶林、胡山林、车德英、胡玉贵、任桂芳、张莲珍、汤子玉、安华珍、王生平以及我的父亲李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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