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江往事(三)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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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的冬天,涪江右岸开始热闹起来。
涪江的沙石里有金,河水变小河面渐宽时,人也越来越多。出钱挖金的是外地人,民工又多是本地人,河滩在清冷的季节空前地热闹起来,工棚搭得密匝匝的,简易的小餐饮店一个挨一个,抽水的机器一天都在轰鸣,本地口音混合着外地口音吵架一样嘈杂。
每一周的例会,每一天的课间操,校长都在强调安全,叮嘱班主任科任老师要看好学生,大声呵斥学生不要跑到河坝里凑热闹,那么多的深坑大洞,淹死个人都是很容易的事。校长也含蓄地说,女老师们也要注意安全,来了些不知底细的外地人,不要轻易跟他们接触。
没过几天,章伟就领了一个外地来挖金的年轻人进了学校。
章伟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那时学校一个英语老师请了产假,家就在学校外几步远的章伟就来学校当了代课教师。
跟章伟熟识起来,是因为一本书,英国作家玛格丽特的小说《飘》。那是一套上下两册的厚书,我刚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在县城书店买下的。
我和尤小园坐在宿舍门前的花坛下,争论郝思嘉更喜欢谁,是白瑞德还是卫希礼。我说肯定是白瑞德,有钱又帅还多情风趣,尤小园偏偏说卫希礼更讨人喜欢,长得白白净净高大挺拔还有绅士风度。章伟凑过来了,他手里正拿了一本《飘》,问我们,你们想不想看续集。我根本不知道《飘》还有续集,好奇地问什么书。章伟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们,《飘》的续集他有,书名叫《斯嘉丽》。
就这样,我们和章伟熟悉起来,一熟悉,不仅仅找他要书看,周末还去他家里,他妈妈很高兴地做了饭菜招待我们。章伟有一间有着大露台的大房间,正对着一片平整的农田,冬天吃了饭,我们就坐在露台上,晒太阳,聊天,看那一片绿油油的油菜苗。那个露台成了我们空闲时的聚会场所。章伟的父亲是镇上供销社的职工,一直打算早一点退休让章伟接班。章伟对此竟然不屑一顾,他常以《飘》的白瑞德自居,夸下海口说,他终究不是池中之物,外面的广阔天地才是他的追求。
学校新来的那个年轻人,很斯文,叫叶成,章伟介绍说,是成都某大学教授的儿子,也是没好好读书就闯荡社会了。我从章伟的话语里听到了一丝得意,多看了几眼叶成,这就是一个穿着整洁的年轻人,并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更多的不同。
叶成是来挖金的,但是他很少去学校下面的涪江河坝,每一天的任何一个时间段,我都能在学校里看见他。叶成见了任何一个人首先都是两个字“你好”,再微微一笑。我和尤小圆忘记了校长的提醒,认为叶成比章伟比学校里大多数老师都有礼貌。
我们在章伟家的聚会又多了一个叶成。
章伟有一台录音机,他的一个纸鞋盒里装了一些磁带,姜育恒的,童安格的,张学友的,伊能静的,齐秦的。我们在那里听到了《再回首》,《把根留住》,《吻别》,《十九岁的最后一天》。章伟有一把吉他,会一点简单的弹奏,我们在他的吉他声中听叶成唱齐秦的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狂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叶成的声音倒不错,只事一个斯文的人想要装得沧桑深沉,总是令人发笑。
我们和叶成也渐渐地熟悉起来。
冬天的夜晚格外漫长,冬季的涪江河坝灯火通明,工人们四班倒地挖金,抽水机一刻也没有停歇过。不知道章伟是不是也加入了挖金队伍,很多个黑暗降临的夜晚,他都陪着叶成,有时在学校里转悠,有时候也会到尤小圆的宿舍坐坐。尤小圆是个爱美的女子,她读师范选修美术,她的宿舍收拾得很有艺术氛围,老旧的书桌面上贴了浅蓝色的皱纹纸,一张大玻璃下压了几张照片,放在床边的小纸箱也用了淡黄色的皱纹纸贴了一圈,上面放了一个插了几根芦苇的花瓶,窗前的小方桌上也铺了一张淡雅的方巾。
说是坐坐,很多时候一坐就是半夜。我们烤炭火,喝茶也喝叶成带来的雀巢咖啡。尤小圆也有一台录音机,只是她喜欢放纯音乐,放得最多的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狄丽娜》。低缓、轻柔的音乐似有似无,在如清泉流水一样的钢琴声中,叶成也放低声音讲一些城市里的故事,故事里有他的父亲,也有他的女友。
音乐,炭火,雀巢咖啡,涪江岸边的这一间小屋里有了让人迷恋的气息,窗外不断传来抽水机的声音也不再令人烦躁。
叶成的父亲果然是一位大学教授,很早就给叶成规划了一条康庄大道,这个道路几乎就是叶教授走过的和正在走的,也是他满意的期待的一条路。叶成如他父亲所愿,规规矩矩地读书考上了大学。变化来自于叶成的女朋友,那是一个从农村考上大学的姑娘,她带给叶成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他去了姑娘在农村的家,那种自由无拘束的生活让他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于是,跟叶教授小吵了几次后,他退学了,跑到这偏僻的地方躲起来。
章伟笑骂叶成,农村有什么好,城里才是好地方,你这个莽子。叶成笑笑,说,城里好不好,你去去就知道了。章伟一下站起来,昂着头说,我肯定要去!
我问叶成,为什么不自己去河坝里看着,听说工人会偷金。他满不在乎地说,下面有小兄弟盯着,他们不敢乱来。我在心里想,叶成还真是个城市娃,挖金那些事他一点都不懂,以为出几个钱就能挣更多的钱,不知道每年挖一场金要亏死好多人。
没过多久,校长来找我和尤小圆了,他咳嗽了两声,从学生的成绩问起,接着再问尤小圆的父亲近况,他们俩是熟人,然后就入了主题,告诉尤小圆,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不要跟不三不四地社会青年来往。他还委婉地提到章伟,告诉我们,章伟春节后就不会再代课了。
校长找我们谈话的时候,是上午两节课后的课间操时间,三个年级的学生排在教学楼前的操场上,广播里的领操员是个男声,他的声音很清脆:第七套广播体操开始了,第一节,伸展运动,一二三四。教体育的高老师穿着一套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站在台前,手里拿了一个口哨左看右看。我一边听着校长的话一边看在学生队伍里走来走去的高老师,心里想,那套运动服真难看,绑得紧绷绷的。
校长的话并没有影响我们,我和尤小圆周末还是会去章伟的家里玩,章伟的妈妈依然热情地招呼我们,我们只是很少在露台上一呆就是半夜了。
章伟依然带上叶成在学校里穿梭,还是会找我和尤晓园坐坐。叶成说,春天来了,一涨水就没法挖金了,他会回去。我想问他回去是不是继续读书,始终没有问出口,关我什么事呢。
涪江的冬天是雾蒙蒙,站在学校围墙外,看河的对岸,一切都隐隐约约地不真切。没有桥连接涪江两岸,只有一条小木船通到河对岸去,摇撸的是一个姓何的大爷。
涪江对岸有一棵很大的皂角树,树下是一小块平整的草地。周末,如果天气好,我们会在学校的小卖部里买一些零食和一副扑克坐何大爷的船到对岸去,在皂角树下围成一圈边吃零食边玩扑克。
有一个星期天,上午十点过太阳就出来了,叶成提着一大袋零食约我们过河玩。皂角树的叶子落了一多半,冬天的阳光穿过树枝的缝隙照射在树下的枯草上,那些枯黄的草有了金属般的光泽。我们嚷嚷着让叶成给章伟算一卦,叶成会看手相,他摸着章伟的手,翻来覆去地看,说章伟的掌纹很乱,感情线分叉多,这一辈子注定为女人所绊。听了叶成的话,我们笑,章伟也笑,他说,如果有一个郝思嘉一样的女人,他心甘情愿为她所累。
不知道叶成真的会看手相,还是他早就知道了一点什么,章伟真的和来河坝里挖金的一个叫利萍的漂亮女人好上了。
说是女人,因为她已经结婚又离婚了,比章伟大几岁。那是一个喜欢大笑的个子高高的漂亮女人,喜欢嗑瓜子,一笑一嗑瓜子,就露出两排又白又整齐的牙齿。
章伟就像中了邪一样,不顾一切闲言蜚语跟利萍一起进出。我和尤小圆正是半懂不懂的年龄,就像看一个精彩的故事,热切地希望他们能冲破重重阻碍在一起,那时的我们认为,爱情是至上的,是美好的,是没有任何功利性的。章伟的妈妈知道后,撵着利萍骂,骂她结婚了还不要脸,勾引她不懂事的儿子。
章伟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告诉我们,他要重新去读书,要改变命运,他会堂堂正正地和利萍结婚。
叶成的父亲也找来了,我们没有看到,是章伟告诉我们的,他说,老爷子倒是斯斯文文地,在章伟家的露台上,告诉他儿子,来外面闯也闯过了,见识的也见识了,还是要回去继续读书,大学毕业了再说其他的事。
世间事就是这样莫测,再好的相聚也会又曲散人终的时候。
临近春节,学校放假了,涪江河坝因为挖金抢红窝子发生了一场大范围的严重斗殴事件,伤了几个人,政府出面整顿,挖金的人都走了,河坝里该撤的都撤了,只剩下一些大大小小的露在河床上的深坑。
叶成走了,没有和我们告别。
章伟果然又去读书了,据说他倒是挖金赚了一些钱,自费去了成都的某大学成人班。
章伟也没有和我们告别,第二年春季开学后,他寄给我和尤小圆一张相同的照片。照片上,章伟抱了一个篮球站在篮球场上,脸上露着灿烂的笑容,我竟然也觉得那笑容也有白瑞德的影子。
章伟的二哥去顶了他爸爸在供销社的班,至于利萍,听说一个人去了远方。
一切都变了,只有涪江的水,依然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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