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中国姑娘,你好吗?
2020-09-17叙事散文芳菲
从三楼的阳台上,我看着熟悉的黑色轿车驶入公寓车道,消失在地下车库入口,穿着家常服便跑下楼,和刚刚从车库出来的老公紧紧拥抱。周日下午四点左右,舅舅突然离开人世。离开前,他柔声地对舅妈说,我要离开你了。随即闭上了眼睛,仪器上显示心跳呈水平线。医
从三楼的阳台上,我看着熟悉的黑色轿车驶入公寓车道,消失在地下车库入口,穿着家常服便跑下楼,和刚刚从车库出来的老公紧紧拥抱。
周日下午四点左右,舅舅突然离开人世。离开前,他柔声地对舅妈说,我要离开你了。随即闭上了眼睛,仪器上显示心跳呈水平线。医生做了半个小时的心脏起搏,那条线始终没有任何波动,舅舅的生命毅然决然地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舅舅开刀后状况一直不错,医生正在给他联系康复中心。医生也感觉奇怪,请求家属允许医院探查原因。我当时在家休息,老公打来电话,接通后,他只说了一句话,那瑞诺走了。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无法相信。上周日我们还在医院谈笑风生。昨天下午老公去医院看望,他曾三次询问老公,我们的中国姑娘好不好?开心不开心?舅舅温和亲切的脸庞不自觉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耳边清晰地响起舅舅温柔的声音,“我们的中国姑娘,你好吗?”
与老公通过电话,我不自觉地在号码本里翻到那瑞诺的电话,就想,明年生日收不到舅舅的祝福了。也看不到他欢欣鼓舞的笑脸和含笑的声音,“我们的中国姑娘,你好吗?”
舅妈异常悲痛。两个人结婚三十四年,始终在一起,始终深爱着彼此。从来没有吵过架。绅士的舅舅一切都顺着舅妈,他给了舅妈无限的空间,他温柔的爱让舅妈充满了自信,快乐的生活令舅妈显得容貌和精神都十分年轻,舅妈是从来不去美容的,61岁的人了,看上去才四十来岁的样子,皮肤细腻白皙,没有皱纹。对于舅妈而言,不管舅舅是否生病,只要他在,舅妈就感到很满足。这样的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想起来即令人感动,又令人断肠。连续几个夜晚,我们不敢让舅妈一个人在家睡觉,安排了外甥女陪夜。
老公开着车,到舅妈家商量给予医院探查死因的许可。舅妈同意后,老公打电话通知了医院。然后,老公带着舅妈到政府部门给舅舅注销身份登记,并在报纸上刊登了公告。
周四下午,医院允许家人最后一次与那瑞诺告别。吃过中饭,我和儿子乘火车到达苏黎世总站。总站内有个著名的花店,店名为花店3000。我问店员,跟遗体告别,买什么样的花合适?她带我来到一个花台前,指着扎好的花束让我挑选。这些花十分鲜艳,金黄的小葵花衬着粉红的玫瑰。我说,这哪行,在中国,很忌讳带红的花的。她笑了,在瑞士完全没有关系的,什么色彩的花都可以的。我想想还是不行。在花店里走了一圈,忽然,一串紫色小花中间拥着一个粉白色玫瑰的花束吸引了我的视线,我觉得这束花最适合那瑞诺了。
买好花,步行至苏黎世大学总院。时间尚早,我坐在门口的长椅上闭目养神。迷糊中看见那瑞诺坐在对面沙发上,安静地微笑着。忽然,身体被热乎乎地拥住了。睁开眼睛,玛拉姐正站在我的面前。她这两天在家休息,在给那瑞诺办理往意大利运输的手续。她的身后,跟着家族的老朋友帕斯夸拉夫妇。一扭头,看见舅妈走过来,我向她伸出双臂,唤道,呃,朱丽亚娜,她哽咽着哭了。我挽着她的手臂一道前往遗体停放处。我看见她搭在臂弯里的西装套装、衬衫和领带,便问他,这些是那瑞诺的结婚礼服吗?舅妈说,是的,我的那瑞诺需要这些。“我的那瑞诺”是舅妈的口头禅。此时听到好不辛酸。遗体停放处在住院处的最后面。分上下好几层,每一层的门上都有个编号。我们找到编号73,走了进去。
是否去医院跟那瑞诺告别,老公曾征询过我的意见。他说,人死后模样会有很大变化,你如果害怕就不要去。我说,没关系的,不管怎么变化,那瑞诺还是那瑞诺,相差不会太大。舅妈和帕斯夸拉在前,舅妈在左,帕斯夸拉在右,他们走到灵床尽头,一边一个抚摸舅舅的头发。我看到他们两个人的神情都没有任何异样。我跟着走了进去。与生前相比,舅舅的脸有些苍白。头发、眉毛都梳理得十分齐整,眼帘合拢,嘴唇微闭,仿佛睡着了。我感觉,舅舅好像年轻了20几岁,模样跟多年前的一张照片上的形象十分相像。那张照片是他年轻时在足球俱乐部的合影。他半蹲着身子,站在同伴们中间。上帝真是宠爱他,令他重新回到了青年时代。那瑞诺的忽然离去,以及此刻他如此年轻的神态,令我们感觉到这件事情有些神秘。是不是最近上帝感觉压力重重,需要那瑞诺这样的一个温和安详的好人前往陪伴呢。
我把花放在那瑞诺的头侧,帕斯夸拉把他带的花束放在另外一侧。房间内顿时生动起来。随后,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打开,抽出用黄色彩纸打印的三张纸。这些是我要跟那瑞诺舅舅说的话。我对舅舅说,那瑞诺,我们来看你了,我要再听你说一遍“我们的中国媳妇,你好吗?”我把来到瑞士后的点点滴滴都絮叨给舅舅听,我请那瑞诺用他的魂灵保佑我们。我知道,他都听到了,听懂了,而且十分开心。
周五,法医鉴定之后,工作人员给那瑞诺更衣,朱丽亚娜舅妈把我写的信放在舅舅的胸前,最后工作人员用锡封了棺,由一家经过批准的葬礼承办公司派专车接往意大利老家。下午三点,老公驱车到办公室接上我,也向老家驶去。
晚七点,我们到达意大利老家。婆婆做好了意大利面。吃过晚饭,我们来到旁边的舅舅家。那瑞诺的灵棺停在客厅中央。棺盖上覆盖着一大丛红玫瑰花。前面搭着意大利著名足球俱乐部尤文图斯标志的黑白条纹的围巾和帽子。他一生热爱足球,是尤文图斯队忠实的球迷。后面的台子上摆放着那瑞诺的照片和亲朋敬献的鲜花。那瑞诺17岁离开意大利老家前往瑞士工作,这里有很多同学和老朋友。这些老朋友大多退休了,在家享受晚年的生活。那瑞诺的早逝令他们深感人生苦短。婆婆是那瑞诺的大姐。已经75岁的二姐带着三个女儿和孙辈也从山谷对面赶来。
客厅一圈的沙发上坐着妇女,男人们站在露天长廊里。从这里,可以看见远方的群山,以及山腰的光带。接近山顶的地方,竟然也闪烁着一星半点灯火,不知是教堂还是哪个有钱人的度假屋。
八点整,开始念玫瑰经。坐在中间的一个女人手上转动珠串,转到其中一个,便说话了。她念了一长串话后,其他人跟着念。这样持续了大约20分钟。我虽然听不懂,但能够感受到其中的悼念气氛。天空始终阴沉沉的,偶尔飘下星星点点的雨滴。没有路灯,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听不到狗儿们平日里此起彼伏的大声吠叫,只是偶尔发出阵阵低鸣。群山被拥抱在雾气里。空气中弥漫着沉沉的水气,是天使的眼泪吗?生命从这里开始,又在这里结束了。说起来,舅舅的一生坎坷。孩童时代即丧失父母,在寄托学校长大学习,17岁到苏黎世投奔姐姐。如今,再次回到了意大利老家的土地上,永不离开。经过四年与疾病的搏斗,他累了,彻底休息了。
周六整整一个上午大雨滂沱。中午渐渐放晴,下午两点钟,天突然掀开一块,阳光尽情地洒下来,热浪也跟着来了。女人更换了黑色无袖短裙,男人黑色衬衫。三三两两走向教堂。村子的公告牌上贴了那瑞诺追悼会的信息。两点半左右,教堂敲起了丧钟,一下,隔上半分钟,再一下。教堂里坐满了人。最前面的两排位置空着,是自动留给亲人的。我们走过去坐下来。那瑞诺的灵棺摆放在中央。教堂里一片寂静。
三点整,披着紫衣的教父在三名女童的陪伴下出现在讲坛上。他抬起双手开始祷告,全体教民起立跟着祷告,两名女童分别讲话,接着两名教民走上台致短暂的悼词。之后,教父和女童走下讲坛,来到灵棺前,一名女童轻摇香炉,散发出阵阵香雾,另一名女童洒圣水。领过圣饼后,教父在前、四名殡仪员推上灵棺,其余人跟随其后送那瑞诺去墓地安葬。
骄阳如火。穿过狭窄的村巷,长长的队伍向距离不远的墓地行进。灵棺停在墓地中间的廊道上,教父给亡灵做最后一次弥撒。随后,灵棺被推至坑道前。坑道上方搭着两根结识的铁棒,灵棺被抬到铁杠上,下面穿上两根粗粗的缆绳,四个人抓紧缆绳,一个人抽出铁杠,灵棺被缓缓降入坑道内。工作人员交给朱丽亚娜舅妈一把小铲子,舅妈抽泣着,铲了一抔土倒进坑道。我隐约听到她心的碎裂声。老公拿起另外一把小铲培土,然后递给我,我把手中的花束扔到灵棺上,我说,舅舅,这束花陪着您上路了。其他人一个一个走上前培土。
朱丽亚娜舅妈在一边泣不成声。瓦莱丽亚在旁边陪着流泪。亲人朋友一个个上前拥抱,请她节哀。我和老公走到相隔不远的公公的墓前,我说,爸爸,那瑞诺来陪您了。老公说,你们现在可以在一起聊天了。公公墓前的鲜花在骄阳下热烈地开放着,我知道,公公听到了我们的声音。
葬礼结束后,亲友们各自回家。晚上我们定了匹萨饼。朱丽亚娜舅妈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吃完晚饭,婆婆、老公、和玛拉在阳台上聊天。我在客厅里上网。朱丽亚娜悄然来到我的身边。她看着我。我问她准备在意大利呆多长时间,她说理论上讲是没有限期的,但是她想回瑞士上班,因为呆在家里只有伤心。我会,舅妈,你是坚强的女人,这四年来你一个人照顾那瑞诺,不是都过来了吗?生命还要继续,舅妈,好好享受生活吧。她说是啊,那瑞诺工作一辈子,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走了,都为的什么呢。谁知道呢,谁能料到呢。
我走到阳台上,老公说,看,今晚是满月。我看了看,怎么都感觉月亮不是特别的圆,似乎还缺那么一点儿,周围没有星星,黑色的夜空中飘荡着一些神秘的云影。
当夜,突然下起了暴雨,伴随着轰鸣的雷声,再次下了一整夜。星期天的早晨,雨停了。我们打点行装踏上了回瑞士的旅程。雾气盘绕在崇山间,如梦似幻,犹如仙界。是那瑞诺灵魂的天堂吗?
舅舅一生崇尚和平,从来没有和任何人闹过嘴,吵过架。他性情温和,总是笑眯眯的。跟同事们的关系处得都很融洽。他记得所有亲朋好友的生日,并总是电话或短信祝贺。平常的日子,他也时常打电话问候亲人。他每天给意大利的大姐打个电话,每次都先问,你好吗?舅舅温和的声音能让人的心很快安静下来。
我的耳边再次响起舅舅温柔的声音,“我们的中国姑娘,你好吗?”应着上帝的召唤,舅舅悄然地离开了我们。没有孩子的舅舅,如今成了上帝的宠儿。以舅舅谦和温柔的性格,在天堂,一定有很多美丽的女子围绕着他,其中一定也有中国女子。因为在上帝面前,不管什么种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舅舅的在天之灵一定如同此世一样,安详和平,且快乐。
舅舅,我会常来意大利看您的。愿您的灵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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